最怕看见一个人温柔的一面。

　　

　　

　　他是软件上约我睡觉的男人中，第一个我决定去睡的人。

　　那时，我的资料上写着「不聊费劲的天哈」。他打招呼的方式，干脆直接：

　　「得空一起睡觉，一点都不费劲。」

　　奇怪，见多了生硬尬聊，又句句绕不开性的搭讪方式后，这种开门见山的利落，居然很对我的胃口。

　　「行。睡完能撸串吗？」我回。

　　「撸完串再去故宫拍个照。假期一条龙。」

　　「不错，就差盲人按摩了。」

　　「哈哈哈哈。那么，决定了？」

　　就这样，我们互换了微信，确认了彼此的健康状况，聊清了各自的需求。

　　三周后的现在，我已经是第三次，坐在了他家的沙发上。

　　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一张单人床、书桌、沙发，衣柜边立着一只木吉他，剩下的空间都不够我俩同时站起来走动。

　　第一次来他家时，每当有人站起来，我们就像两只笨熊一样，踌躇着，客客气气给对方让位。若他去洗澡，在我面前脱掉衣服，内裤正对着我的鼻尖，我会尴尬地侧过头。

　　而现在呢，我们已经习惯了一丝不挂地走来走去。

　　如果狭路相逢，他会轻轻捏一下我的屁股，算是我们办完正经事后的小互动。

　　我一并习惯的，还有墙体发黄的浴室，阳台的风，以及他被子上混有好几种液体的味道。

　　他是一个靠谱的床伴，有漫长的前戏，懂得在床上夸赞你。

　　干净，处女座，压根儿都不用我提醒他戴套。

　　在他面前，我不伪装高潮，拒绝一切粗粝的要求，且不必担心对方会觉得情感上受伤害，因为我们都知道双方是各取所需而已。

　　下了床，我们就只是彼此生活中最礼貌的客人。

　　

　　

　　这一次我坐在他家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他尴尬地开口：「临时状况，我得出门一趟。」接着，他留下他的 iPad 密码，让我自己玩儿一会儿，等他回来。

　　就这样，我被孤零零的扔在了他的房间里。

　　静谧与幽暗中，这个不到 20 平米的小房间，很快爆发出潘多拉魔盒般的吸引力。

　　我的手指一点一点抚摸过他的吉他琴弦，他桌上的剃须刀，男士乳液。我吃了他的口香糖，独立包装的辣条，甚至去敲了他室友的房门，借了一包烟来抽。

　　我坐在床上，一根一根抽着烟，非常努力地克制住自己拉开他每个抽屉，扫荡他每一格柜子的渴望。

　　最终，我允许自己将目光落在了那个小小的，诱人的，iPad 上。

　　解锁，点开相册。一切都非常顺滑。

　　真让人失望啊。相册里并没有出现任何让人面红心跳的小照片，甚至连一张搞怪的丑照都没有。

　　这里面的他，不过是个生活得过分认真，并热爱记录的男人。

　　

　　看得出来，他是一名跳 Breaking 的舞者，他几乎把自己每次地板练习和比赛都拍摄了下来。

　　在满屏耍帅的舞蹈视频中，有一个最不起眼的视频，是他在教一群幼儿园的小朋友跳舞。

　　小屁孩儿们围成一个圈，他站在中间，以 0.75 倍速一遍遍重复着一套非常简单的动作，然后亲切地和小屁孩儿们商量着：「我们快一点速度好不好？」

　　大家奶声奶气的回答：「好~」。

　　接着，他又以 1.0 的速度，耐心地再重复了一遍。「那我们再加快一点哦」他喊道。「好~」小朋友们答。

　　拜托，这速度可真快哦。

　　看着他呆呆的样子，我好像被戳中了萌点，不自觉嘴角上扬。

　　我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迅速关掉了它，点开了另一个视频。

　　这个视频里，是一个女生。

　　她正对着镜子练习舞蹈，动作有些笨拙。画面内还露出了一点点门框，拍摄的角度似乎是躲在门边。

　　这个女生是谁？是他的前女友吗？还是他的好朋友？

　　我好奇地往下看。俩人生活的点滴陆续展开，他们一起吃着火锅，一起打雪仗，一起骑单车，一起边走着路，边对镜头说着话。

　　从冬天，到夏天。最后，镜头定格在了女生登台表演那天，画面中央写着：祝你新年快乐。

　　那一瞬间，我有点被温柔击中了。

　　我又把这段视频重新看了一遍。看着看着，我竟然觉得这两个人有些可爱起来，其实他们并没有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但却散发出一股让人舒适的亲密感。

　　我猛地关掉 iPad，栽倒在床上，一时间心绪错乱。视频里的男人，怎么又陌生，又熟悉，又陌生？

　　我好像窥见了本与我无关的生活。

　　原来，那个在床上厌倦机械的他，会笨笨地把同一套舞蹈动作耐心重复好几遍。原来他和小朋友说话的时候，嗓音那么清澈。

　　原来他也这样用心地生活过，或许熬上好几个夜晚，收集了喜欢的女生的点滴，认真仔细地，剪辑出一条新年祝福。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他温柔的样子。

　　我知道，我越界了。

　　我开始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真奇怪啊。

　　凌晨两点，我独自睡在他家的床上，枕头和被子上都环绕着他的味道，甚至曾经，他抱着我入睡，就在我头顶打呼。

　　然而此刻，我却找不到任何立场发条信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而他，似乎也并不因我在他的房间里，而有所牵挂。

　　我应该打个车回家？或者，等他回来，干脆开两瓶啤酒聊天吧，聊聊他的工作，视频的女孩，各自的生活？

　　头顶那只灯管，忽明忽暗。我这样想着，想着，有些困了。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有人回来了。

　　我听见他洗澡，换衣服，悄悄在我旁边睡下，一只手，轻轻地环过我的腰。

　　

　　

　　第二天早上，他又接到通知，得早早出门办事。

　　我睡眼惺忪地坐在床边，有点生气。

　　「要不，你再睡一会儿，睡醒了自己走？」他有点抱歉。

　　我沉默了一会儿。

　　「你就不担心我偷走你柜子里的相机吗？」我扬扬眉毛。

　　「你会吗？」他看着我。

　　「为什么我不会？」我也看着他。

　　我们相互凝视了一会儿，阳台的风吹进来，窗帘飘动。

　　「你不会。」他笑笑，耸耸肩。我站起来，飞快洗漱。

　　临走前，我告诉他，我昨晚不小心看了他的相册。他错愕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我拿起背包，仓皇而逃。

　　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现在，让我重新描述一下和我睡觉的这个男人。

　　事实上，他不仅是一个靠谱的床伴。

　　

　　睡觉的时候，他会嚷嚷着很想喝冰可乐，但因为刷过牙而认真纠结很久。

　　他有时像小男孩一样跟我炫耀，他最近做的视频，获得了多少人点赞。

　　他喜欢跳舞和摄影，还说如果我的爵士练好了，就带我一起去比赛。

　　他从不跟我一起喝酒，因为他担心喝醉会给别人惹麻烦......

　　他很真实，也很坦然，不坦然的那个人是我。

　　是我给自己设立了仅限于性关系的边界，选择性屏蔽掉了他早已散发出的讯息。

　　我知道自己迟早会害怕。

　　于是，我给自己裹起了一层薄膜，绝不让他触碰内里的皮肤。仿佛有了这层弱不禁风的薄膜，我就可以拒绝接受我正在和一个有情感温度的，真真实实的男人相处的事实。

　　而iPad 的密码，不过是这层薄膜撕开的一个小小的裂口。

　　我坐在出租车上，头靠着窗户，回想起我第一次坐在他家沙发上的那一夜。

　　他弹着吉他，给我唱了一首歌。

　　那是一首很旋律很简单的歌，我喝着啤酒，轻轻用脚打着节拍。他看我享受的样子，搬过一只平淡无奇的椅子放在我面前，敲了敲它的肚子，原来是只鼓。

　　我兴奋的坐上去，用他教给我的一组简单的拍子帮他和着。

　　那天晚上，我们唱着一首又一首的歌，破音的地方，两个人哈哈大笑。正在兴头上，忽然传来一阵大力的敲门声。

　　「嘘——」他放下吉他，正襟危坐。

　　我压低嗓音问他：「是谁呀？」

　　他瞪大眼睛，听了听。砰砰砰，敲门声更大了。

　　我又兴奋，又害怕，悄悄问：「妈呀，会是谁啊？真的不开门吗？」

　　他偷偷笑：「不开，反正这个点，谁敲门都不敢开啊！」

　　我搂住他脖子：「我猜，我们吵到邻居了。」

　　他抱着我：「是吗，那，要更吵吗？」

　　我把脸埋进他脖子里偷笑：「可以吗？」

　　他把唇贴上我的耳根：「当然可以。」

　　接着，他熄了大灯，只剩下墙上灯管透出的那抹微弱的白光。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两下，我回过神来。是社交软件上，有一个好看的陌生男人滑了我。

　　关掉软件，我再次点开了微信。

　　盯着他的头像看了三秒后，我选择了删除。从这一刻起，我们依然是彼此生活中，最礼貌的客人。

　　* 作者：阿哩，讲故事的人，说话别太当真，首发于公众号我要WhatYouNeed(ID:newWhatYouNeed),一个年轻人的聚集地。本文为虚构写作，感谢好友杏子提供的原始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