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兰克林如何变成印度犀牛

　　

　　文并摄影/天冬 绘图/林雨飞

　　若说新婚的蜜月旅行，究竟有多少人会选择尼泊尔呢？

　　“尼泊尔？”作为远房亲戚的中年女子皱了好一阵子眉头，字斟句酌地说道，“唔，尼泊尔嘛，你们还真是与众不同呀。”

　　然而反正新婚蜜月旅行，我们去了尼泊尔。此乃十几年前之事。如今尼泊尔是什么样子我是不得而知，十几年前倒是适合国外游客前去旅行。不不，并非说那里如同天堂般美妙，而是恰好拥有适合国外游客之物。寺庙啦，古迹啦，风景啦，终究值得一看，只消在游客理应活动的范围内，便不至于出什么乱子。这么着，我们在尼泊尔可谓心满意足。

　　唯独在前往猴庙时出了岔子。猴庙乃是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市内的知名旅游景点，既然来了加德满都，总还是去一趟为妙，于是在一个暖烘烘的下午，我和妻决定前往。猴庙位于低矮的山丘顶端，作为景点，山脚下和山顶各有一个出入口。“乘车去山顶，之后步行下山可好？”我是不大想爬山，毕竟是蜜月旅行嘛，又不是跑过来参加那种号称培养团队合作精神的企业培训——若不弄得满身大汗，脏兮兮臭烘烘一脸狼狈，就无法讨得上司的欢心，这样的培训丢到冥王星去吧——到底下山轻松些。这么一说，妻也赞同。

　　实则是加德满都市内的出租车司机，告知我们猴庙有两个出入口来的。“山上的入口远些，路费要贵上一百块钱。”此处的货币为卢比，一百块钱即等于十元人民币，倒不至于贵多少。于是出租车一路开上山丘，将我们送到了猴庙门口，车费按照约定，共计三百块。

　　我在手机里头记录下账目，妻则负责交钱。记账一事我坚持了许多年，前往尼泊尔时，因着要兑换一些美元带过来，到得本地，再兑换成卢比，费了好一番力气，故而账目记录得就更加琐碎。现金则交由妻来保管，“女孩子嘛，到底比我仔细”，这么想着，我也落得轻松。

　　岂料进入猴庙之后，妻忽而脸色大变。打开钱包一看，为时已晚。“我刚才，唔，给了他三百美元！”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何以出租车司机一脸开心的样子。原本此人说，开到山上头，或许三百块钱并不够的，然而接过三张钞票，他便猛地一路开下山去。

　　“真个是三百美元不成？”

　　“是三百美元。”妻一脸沮丧的样子，“喂，你知道吧？一百卢比的钞票是绿色的，一百美元的钞票也是绿色的……”

　　诚哉斯言。一百卢比的钞票上头，图案乃是印度犀牛，一百美元则是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头像，颜色都是绿色，卢比较之美元更鲜亮些。二者的价值相差七十倍之多，难怪出租车司机一言不发，离开时堪比尾巴上绑了鞭炮的兔子一般。

　　彼时我们两个到底并不富裕——如今倒是依然也富裕不来——三百美元并非小数目，于是唉声叹气了好一阵子。也吵架来着。说来大凡蜜月旅行，是否都难免发生口角，我是不清楚，后来好歹冷静下来，争吵也罢，什么也罢，富兰克林是无从返回的，若是就此耽搁了游览，岂不更糟？我在猴庙的山丘上，凝视硕大的白塔，塔下有数只无人照看的狗，以不无悠闲的姿势横躺竖卧，一只阴沉沉的猴子蹲在高处的树枝上，以深邃的目光凝视过来。

　　说到底，把富兰克林当作印度犀牛，也真是够傻气的。

　　对于富兰克林其人，我所记得之事，无非小时候在书里头看到，他曾把风筝放飞到雷雨之中，以证明雷雨确然带电。此人是否真个做过这一实验，如今怕是仍有争议，但长久以来在我心里头思索的却是：富兰克林的风筝，怎样在暴风雨里放飞的呢？被雨淋湿如何是好？风筝线可会断掉？是否有可能遭受雷击，我倒是没想过，反正此人存活了下来。

　　或许富兰克林有一支硬梆梆的风筝也未可知。配以电线一般坚韧的风筝线，在暴雨天里也能飞上高空。“若是打雷，触电了到底不好办呀！”富兰克林不无忧虑地自言自语，继而向四周看去，尖顶教堂不行，高大的花楸树也不行，目光所及之处，并无能够解决困扰之物。

　　恰在此时，旷野间的小路上跑来一头犀牛。“喂喂！”富兰克林想到了好主意，“我说犀牛君，能帮我个忙？喏，帮我紧绷绷地拉住风筝线可好？”

　　“不成啊，”犀牛摇头道，“毕竟是犀牛，没有手嘛，拉是拉不住。”

　　“说来也是。”富兰克林点了点头，但好歹想出了法子，“嗳，把风筝线绑在犀牛角上能行？毕竟够结实的！我嘛，可不想被雷轰隆隆地劈个正着哟！不过别担心，你是犀牛吧？犀牛可是吉祥的化身，不至于被劈到。真个劈到，还谈什么吉祥！”

　　这么着，风筝绑在了犀牛角上，富兰克林跑去不远处的农家旅店里头，一边喝着热呼呼的留兰香薄荷茶，一边观望窗外的暴风雨和犀牛。在犀牛眼里头，自己成了发现雷电秘密的科学家，放飞风筝，收集电力，而后举世闻名。独立战争啦，印花税法案啦，巴黎条约啦，这个那个，皆是出自犀牛之手。

　　“活脱脱的《变形记》嘛！”我哀叹一声，将钱包里剩下的印有富兰克林头像的一百美元钞票折叠起来，塞进了夹层。只留下了面值不一的卢比，钱包里唯有成群孟加拉虎、雪豹、亚洲象以及印度犀牛。

　　若说想当然地出了差错，任谁都难免遇到，倒并非故意为之。去年我突然想要栽种矢车菊，于是在网路上精心挑选了一番，看中了一家网上店铺。买回种子来，包装上印刷的植物照片，也确然像是矢车菊的模样，于是我便当作矢车菊栽种下去。

　　岂料种子发芽之后，越长越高大起来，植株却像是营养不良一般，站也站不稳当。究竟哪里出了岔子呢？直到我以种子包装上印刷的照片查询，才知晓这根本不是什么矢车菊，而是珀菊。开花和矢车菊颇有些相似来着，然而植株更高大，也需要更多的阳光。偏偏我是当作矢车菊来养护的，于是就成了瘦弱扭曲的模样。花好歹开了几朵，但算不得什么成功的种植经历。到底是矢车菊还是珀菊，怕是卖种子的商家也不甚明了。

　　自然也少不得有人心存恶意，以A物当作B物出售。以印度犀牛当作富兰克林者有之，以富兰克林当作印度犀牛者有之，差错种种样样。但有时唯有信任亲近之人。哪怕搞错，也并非故意搞错。只消存有这样的信任感即可。

　　“这样的错嘛，反正是难免。”我对妻说道，“可记得我给你讲过阿维那小子的事？”

　　阿维乃是我的大学同学，因着都来自本地中学，刚刚进入大学时，又一同遭遇了相似的困境，故而迅速熟络起来，有一阵子，我们两个可谓无话不谈。进入大学的第一个冬天，阿维时常与我说起一个女孩子。

　　“当时高三呀，忙是够忙的，同学们无不傻乎乎地读书不止。”阿维对我说道，“我倒是时常溜出去。坐在教室里头读书，也什么都记不住，憋闷得不行。找个借口，溜出去即可。”

　　那个女孩子对阿维说，下星期三可有时间？时间总是有的，年轻时或许缺钱，但时间却是大把大把，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喂，带你去看木棉树！”女孩子说，“木棉树可知道？那个是爱情树。木棉树的诗读过？”

　　“诗呀，不晓得。”

　　“瞧你！总之下星期三，可别忘了。木棉树的诗，给我回去好好读上几遍。”

　　彼时并无移动电话，亦无网路，约定好时间，前去赴约就是。这么着，星期三的阳光暖融融的午后，阿维自学校溜出来，骑着单车，那个女孩子坐在单车后座上，指点路径。穿过了老北京城里头狭窄的胡同，抵达了一处街心公园。——原本此地留有城墙残骸来着，刚刚改作街心公园。

　　“诗可读了？”

　　“唔。”

　　“这么说来，到底没读？”女孩子叹了口气，“你呀！反正木棉树是爱情树，能记住？喏，我这就带你去看。从前是没有的，大约是新栽的吧，经过此处，偶然见到，就想着，下次带你来看。”

　　“那是。看树就好了，诗什么的……”

　　“反正你也成不了诗人嘛！”说罢女孩子笑了起来，继而她与阿维一同走过低矮的槭树小径，经过凉飕飕的水池，穿过并无一辆车的窄马路，来到一株不甚高大的树木前面。

　　“喏，这就是木棉树了！”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嘛。这个，能吃？”

　　“不是让你吃啦！”女孩子对着阿维的脑袋敲了一下子，“就知道吃啊吃的！跟你说了，木棉树是爱情树。在北京我可还没见过呢，这是第一棵。”

　　“那你怎么认识它的呢？”

　　“有牌子呀，笨！树干上挂着牌子，写着树的名字。”

　　阿维委实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于是慢吞吞地走到树干前头，去找写着名字的牌子。绕了一圈，终究看见了牌子——铁牌子，刷成学生运动服一般的蓝色，名字以银色的字迹写在上头。阿维读了一遍，再读一遍，然后满怀疑惑地转过头来，问女孩子道：“嗳，这个牌子写的是‘丝棉木’呀！”

　　“木棉树和丝棉木，你瞧瞧！”给我讲罢这一段故事，阿维狠狠拍了拍手里头的课本，“我读生物系呀，还以为能学到丝棉木呢！谁知道整天学的都是数学和化学！”

　　实则再下个学期，我们才会开始学习植物学。我们倒并未就此谈论下去，我只是随口问阿维道：“后来呢？后来你们是怎么样了呢？”

　　“后来呢？”阿维重复着，继而陷入长久地思索。

　　“这个故事是阿维说的？”妻问我道，“不是编的？”

　　“哪能呢！”我抬头看去，树枝上的猴子早已不知去向。躲去哪里了吧？此刻猴庙的白塔，正被金澄澄的日光包裹。我想起阿维说的那个逃课溜出去的下午，那一天的日光是什么颜色呢？木棉树和丝棉木，富兰克林和印度犀牛，在猴庙里头出没的猴子，想必不能知晓其中的差别。

　　【花与鸭嘴兽与植物卡片】

　　白杜（丝棉木）Euonymus maackii

　　白杜（丝棉木）Euonymus maackii

　　丝棉木当然并非木棉树。此物又名白杜，因是一种卫矛，读书时我们干脆称之为“白杜卫矛”。花也开，通常在春天里头——即是阿维与那个女孩子专门跑去看的季节——却一丁点儿也称不上鲜艳，黄白色的，远看全然猜想不出那是花。秋天结果子，到得初冬，果子裂开，露出鲜艳的红色的种子来。

　　“木棉树也罢，丝棉木也罢，人家就是想约你出去吧？”我也这么问过阿维来着。是不是呢？那小子总是傻乎乎地笑起来，从未回答过。阿维所说的街心公园我也去过，确然有丝棉木，是不是同一株则不得而知。北京城里的不同公园，似乎总能见到栽种的丝棉木。倘使真个并非丝棉木，而是木棉树，我倒想好好看看。毕竟身在北方，木棉树到底是新奇的植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