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明：扑中点球之后 ｜ 新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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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扑中点球之后

　　文 | 赵志明

　　

　　从医院出来之后，金鹏老老实实待在宿舍静养。他的头部和左肩处都缠着纱布，行动不便，看起来像《海贼王》里影子附着在帝企鹅身上的厨师三治。药水味穿过纱布的网眼，发散得越发浓烈，315室仿佛也成了医院的一间病房。无论是谁逃课猫在宿舍里，最后都会变成一个疲惫不堪的陪护人员。穿着病号服的金鹏，在每个人的对面忧心忡忡地坐下，叹口气之后，就会扔出两个已经重复上千遍的问题。

　　“林若萱来看（我守门的比赛）了吗？”

　　“我妈妈知道（我受伤的事）吗？”

　　标准答案是：林若萱来看比赛了。你妈妈不知道。

　　他疑虑重重，满怀渴望，极其不安，无比心虚，开始进行漫长的灵魂拷问。对第一个问题，衍伸出来的是，她站在哪里看的？有没有鼓掌喝彩？有没有被受伤的瞬间吓到？我的表现还行吗？住院的时候她有没有再来看我？对第二个问题，则是，我妈妈肯定已经知道了。说不定明天她就会来学校看我。到时候怎么办，现在能不能把纱布全都拆掉，不让她看出来（我受伤的事）？

　　洁白的纱布泛出黄渍，那是药水和汗液的综合作用。等到渍圈蔓延，像火花一样快要迸溅到他的皮肤上，室友就会陪他去校医院重新换药和缠上干净的纱布。那需要经过一段很长的下坡路，难免又要遭他反复诘问，从一个问题开始，周而复始。像西西弗斯的石头一样，呼啸而下，金鹏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他和那两个终极问题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简直能装上一整个球场。是的，球场。在金鹏的记忆和叙述里，他的受伤和足球场息息相关。

　　一年一度的庆园春杯足球赛在10月中旬开始，至11月中旬结束。文学院由于男生少，作为鱼腩队伍历年来都是小组赛被反复凌辱的对象，对手往往要趁机捞足净胜球，以掌握出线主动权。文学院女生怒其不争，纷纷投入其他院系高大威猛男生的怀抱。娇小温柔的佳人和五大三粗的汉子在校园结伴同行，这幅小鸟依人的景象构成文学院男生心内挥之不去的阴影。而金鹏尤甚。和林若萱在大一迎新舞会中跳过一次舞后，他还没有来得及启齿表达爱慕，就眼巴巴目送林若萱翩然投进一个个其他人的怀抱。既然情场失意，足场必须得意，他们日思夜想，渴望在庆园春杯上扬眉吐气一回。

　　机会在不经意间到来。在研一的王彦俊、大二的鲁小顺两个核心的带领下，文学院不仅顺利从小组赛出线，还一举杀入四强，文学院史上第一座冠军奖杯触手可及。但也付出了巨大代价，主力后卫大四的何铁军红牌停赛，惟一的守门员大三的方学文腿部受伤无法出战。后卫可以让大一新生李波和陈涛替补，即使经验不足，只要防守不失位，还可以与对手一战。守门员位置却不是谁都能胜任的，特别是球队之所以能够一路过关斩将，离不开方学文的超水平发挥，多少次高接低挡，硬生生将球队从命悬一线捞回到柳暗花明。

　　谁能取代受伤的方学文呢？球队和学生会召开紧急会议，连辅导员都参加了，最后决定促请大四的金鹏出山。金鹏是文学院守门员位置上坐二望一的人选，小学是校队正印守门员，正儿八经守了6年大门，获得诸多荣誉，上初高中之后，因为考试升学压力大，才忍痛远离球场。上大学之后，重拾儿时兴趣，守门稳如磐石。当时有句话流传甚广，除了文学院，任何院队拥有了金鹏，便都具有冠军相。可惜文学院战绩惨不忍睹，金鹏又因为追求林若萱一再遇挫，心灰意冷之下萌生退意，已经一年没碰足球了。即使如此，人还是大门里面的人，不可能说走就能走出绿茵场。

　　三顾茅庐开始了。先是院队，接着是学生会，最后是辅导员，金鹏到底还是被说动了。他找同学兼室友何铁军商量。铁军说：“我是心有不甘啊，关键战没法上去踢，真想毕业前踢场决赛。”几杯酒下肚，堂堂铁军竟然流下两行英雄泪。金鹏也动感情了，他想帮兄弟圆这个梦。当然，他也想为自己圆这个梦。他不好意思地问：“如果我上场，林若萱会去观看吗？”铁军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到时不要说林若萱，文学院全部女生都会来现场为我们加油的。”他们两人眼前顿时出现几百个花枝招展的女生把足球场围成一圈迎风摇曳的景象。

　　“林若萱来看（我守门的比赛）了吗？”随着这声可怜巴巴的一问，并且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金鹏脑子里出现了一场激烈的赛况复播。

　　阔别一年之后，金鹏再次站在了小禁区内，为之欣然四顾，为之踌躇满志。他戴着护膝和手套，跃跃欲试，幻想着化解对方前锋的一次次射门，将划出优美弧线的足球牢牢揽入怀中，就像收获女生们仰慕的目光，尤其是被他分外期待和必然倍加珍藏的林若萱。多么有趣，八人组成的两队，像两只蜘蛛一样在场上跳着笨拙的探戈舞。他看着两只蜘蛛前前后后忙碌，而他和另一个守门员则像一枚图钉按在禁区内，指挥着多脚蜘蛛去争夺灵珠。追逐灵珠需要集中心力，不停地消弭语言，让声音变成耳朵不能捕捉心灵不能理解的音符。即使裁判，也只能通过哨音和旗语表达信息。只有当比赛被暂停后，语言才又像脚下的青草一样，重新变得生机勃勃。随着一声尖厉的哨音，像刹车声一样刺耳。禁区内发生身体碰撞，有人跌倒。点球！

　　不知什么时候，何铁军站到了球门后，大声鼓励金鹏：“金鹏，加油。兄弟，挺住。你忘了吗，你答应过我，毕业前我们还要再踢一场球。”金鹏问：“若萱来了吗？哨声让人太紧张了，我觉得心慌。比赛太紧张了，我都没顾上看周围，人又多，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看我比赛。”铁军说：“别分心，就当你作为守门员，必须扑出这个点球，保持住希望和比分，你就是全院的英雄。”英雄金鹏点点头，两眼放出坚毅的光芒。从小教练就告诉他，守门员是球场上位置最靠后的人，不是最后一道防线，而是最后一个堡垒，特别是面对点球时，其实面对的只有自己，赌一个方向扑出去，把自己当成移动靶位，球就是高速射出的子弹，被子弹击中，把子弹奋力挡出，就对了。

　　接下来的一分钟，可以说是电光火石之间，金鹏觉得自己扑对了方向，但球还在小禁区内，对方前锋冲了过来，己方后卫冲了过来，球场上所有人突然像被磁铁唤醒的铁器，铁刀，铁锤，铁钉，铁锯……速度不一表情夸张地被强力吸引，不停地朝中央汇聚集中。金鹏的第二反应很快，几乎紧跟着球下落的弧线鱼跃扑出。三个人撞在了一起，15个人撞在了一起，无数人撞在了一起。队友收住了脚，用身体作为屏障，保护着他。对方队员龇牙咧嘴，脚尖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身上。金鹏眼冒金星，感到透不过气来，场地软绵绵的，似乎随时要裂开一样。他耳朵里听到咔嚓一声，好像是某个人的鞋带松开了。他很想提醒，甚至不断地冒出重新系上的冲动，像鲜血源源不断地从身体中汨汨流出。压在身下的足球像一块红色的石头，硌得他全身都疼。对方还在试图用脚尖把球钩出去……

　　这次事故，让金鹏受到多处创伤，肩胛开裂，两根肋骨断裂，轻微脑震荡。三个星期后，他回到宿舍休养，从头到脚缠着纱布，像一个挣脱了布条禁锢的木乃伊。他会问见到的每一个人，“若萱来看比赛了吗？”“我妈妈知道了吗？”一开始，每个人都会感到好奇，配合得天衣无缝。没有人能理解所有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当金鹏在校园后门的街道被一辆失控的汽车撞倒的一刹那，他竟然产生了身处一场激烈比赛的奇妙联想。而我们作为共谋，一直让他置身于语言的幻境中。

　　直到有一天，一个其他系的男生被问到了这两个问题。他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眼前这个缠着纱布散发奇怪味道的男生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受伤。他既不知真相，也不知谎言。更遗憾的是，他是一个粗暴加不耐烦的家伙，愤怒于被奇怪的病人打搅，因此产生了破坏的想法。他说：“林若萱没有来看。”“你妈妈知道了。”

　　金鹏闻言之后，一言不发返回宿舍，躺在床上，像复活的人又重新死去一样。幻象消失了，就像被换掉的纱布不知去向。至此，轻微脑震荡痊愈了。钟摆停止了摆动，一切既清晰又固定，正如没发生过的确实没有发生过一样。

　　本文发表于《文艺报》2019年11月20日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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