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个人物、6次狩猎、7个昼夜的美国故事

　　

　　

　　

　　关于 Matthew Barney 作品的讨论，避不开怪异、大胆、百无禁忌等关键词，在他早期“悬丝”（Cremaster Cycle，1994-2002）系列等代表作中，充斥着大量塑料、硅胶、半人半兽的身体、波普的视觉风格与凡士林制成的粘腻物体。在更近期的《重生之河》（River of Fundament，2014）中，金属与排泄物成为了穿越古今、生死轮回生命循环的重要介质，个人史、宇宙学、国家、神话、炼金术、多重媒介语言编织成庞大的符号系统，评论家们将 Barney 的创作称为瓦格纳“总体艺术”（Gesamtkunstwerk）在当代的延续。如果说《重生之河》是“底特律河上演绎的工业史诗”，那么新作《堡垒》（Redoubt，2018）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更像是在为曾经生活过的美国西北部爱达荷州绘制的一幅“肖像”。在《堡垒》中，这是一则寓言式的猎狼故事，6个人物、6次狩猎、7个昼夜，“串联起一系列神秘的相遇与冲突”。

　　

　　

　　《Matthew Barney：堡垒》电影静帧

　　Courtesy: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美国“堡垒”的时空地理

　　这是美国西北部爱达荷州中部腹地锯齿山脉（Sawtooth range）的严冬，在作品《堡垒》中，茫茫雪地里的6次猎狼行动与古罗马的狩猎神话交织在一起。山脉因其锯齿状的山峰而得名，高山冰川汇成了荒野中近400个湖泊，这片雪原是灰狼、麋鹿、黑熊等众多野生动物的栖息地，域内遍布着白杨、松木和冷杉，西北部的凯彻姆（Ketchum）是海明威的游乐场与自杀地。中部岩基断裂隆升形成的鲑鱼河（Salmon River）向北流经北美内陆最深的峡谷与广袤的荒野，与蛇河（Snake River）的汇合，向着太平洋奔流而去，这条主干上没有一座大坝的湍急而野性的大河，被人们称为“无归河”（The River of No Return），无障无碍，势不可挡。1805年，第一位白人率领的探险队沿着哥伦比亚河向内航行抵达这片美国腹地。50年后，伴随淘金热的到来，开启了另一个采矿和拓荒的时代。如今，萧条的鬼城与微弱的金尘点缀着这里史诗般的关于生存与重生故事。

　　

　　

　　上图：《Matthew Barney：堡垒》电影预告片片段；下图：Sawtooth Tales，Dick D’Easum，Caxton Press, 1977

　　Matthew Barney 于7岁那年随父母从旧金山举家迁往爱达荷州的首府博伊西，锯齿山脉的风景伴随着他的成长，直至成年。这也是美国境内最封闭、最保守的地区之一。他在接受采访时反复用到“割裂”一词来形容这个区域。作品标题中的“堡垒”（Redoubt）一语双关，除了地理上的割裂状态——“爱达荷被东北边的落基山脉以及西南边的高原沙漠所隔离”——这也是美国2011年兴起的极右派政治运动“美国堡垒”（American Redoubt）的直接隐喻。在一些美国的极端保守派眼中，美国西北部的广大腹地将是这个国家社会崩溃执法真空时期的避难地。

　　

　　《Matthew Barney：堡垒》画册封面

　　描绘了爱达荷州的锯齿山脉轮廓和星空

　　

　　史诗与神话

　　

　　在《堡垒》中，远距离射击冠军 Anette Wachter 扮演了狩猎女神Diana的角色。Credit Matthew Barney, via Gladstone Gallery and Sadie Coles HQ; Hugo Glendinning

　　《堡垒》将古罗马狄阿娜与阿克泰翁（Diana and Actaeon）的狩猎神话叙事融入当地的自然风貌，在六次狩猎中，灰狼是她们的主要目标猎物。狼群在1990年代中期起作为保护物种被重新引入爱达荷州中部，一直以来围绕狼群和山火展开的讨论，也为该地区的政治争论带来一股神秘色彩，成为了政治分裂的象征。神话的叙事原型作为创作的普世性（universal）语言，构成了整部作品的框架脉络。“Diana 是古罗马神话中代表贞洁、狩猎和月亮的女神、宙斯之女、阿波罗的孪生姐姐。手持弓箭，由猎狗伴随，与侍奉她的宁芙侍女在山林中以狩猎为乐。据奥维德《变形记》记载 ，偶然闯入的猎人 Actaeon 撞见狩猎女神在山中沐浴的场景，Diana 在盛怒之下将其变为牡鹿，最终 Actaeon 被自己的50只猎狗撕成碎片”。

　　

　　

　　作品围绕对濒临灭绝的灰狼的狩猎展开，Matthew Barney 饰演的雕版师、护林员是撞见狩猎女神的 Actaeon 的化身。Credit Matthew Barney, via Gladstone Gallery and Sadie Coles HQ; Hugo Glendinning

　　在《堡垒》中，Matthew Barney 饰演的雕版师（Engraver）、护林员是神话中猎人 Actaeon 的化身，在巡视山林的途中发现了主角 Diana 及侍女，并开始跟踪她们的狩猎，试图通过雕刻来记录，他将版画带回装载有实验室的拖车内，舞蹈家 K.J. Holmes 扮演的电镀师（Electroplater）对版画进行电镀转化。这其中，由真实的远距离射击冠军 Anette Wachter 饰演的 Diana 是自然界的保护者，这位身着蟒纹迷彩服的狩猎女神也是这片积雪覆盖的地形山脉中漫游的掠食者。当 Diana 的子弹从雕版师绘制的铜板上擦过，为作品的表面留下物理的疤痕，打破了神话与现实的两界。展览中的雕塑作品源自锯齿山脉森林中被烧毁树干，熔融的金属和黄铜被注入树木，树的灰烬、金属的残留与机枪的底座铸成了这则当代神话的纪念碑式肖像。

　　

　　

　　上图：Matthew Barney《堡垒》电影静帧，Courtesy: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下图：Matthew Barney, Diana肖像雕塑, 2018. ?MATTHEW BARNEY/COURTESY GLADSTONE GALLERY, NEW YORK AND BRUSSELS

　　

　　自然与人造风景

　　对美国风景画传统的探究一直是“堡垒”项目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画作与拓荒观念之间的特殊关系，以及美国和欧洲风景传统之间的差异，构成了影片试图解答的视觉谜题”，Barney 曾这样表示。在《堡垒》中，Barney 所演绎的雕刻师作为自然界的观察者，通过工具丈量并记录着自然界的尺度。在接受《卷宗Wallpaper》采访时 Matthew Barney 说道，“不管是什么作品，（我创作的）核心都是在处理探究艺术和自然之间的某种平和的关系。从人工到物理的转变看似激烈，但也不等同于我现在就要追求完全自然主义的艺术创作，我创作的核心是没变的，只不过这两者之间的比例发生了变化”。

　　

　　

　　上图：上图：Matthew Barney《堡垒》电影静帧，Courtesy: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下图：Albert Bierstadt 的作品《优胜美地山谷，冰川步道》（Yosemite Valley, Glacier Point Trail）是启发Barney的美国风景画的其中之一，Bierstadt 也是第一位描绘落基山脉的画家之一，1873年，Photo credit: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在其作品《重生之河》中，铁、铅、铜、硫磺等材料代替了其早期具有工业属性的塑料和凡士林，铸成了一部后工业时代诗史般的挽歌，由工业残骸、混乱与暴力组成的腐朽之地。雕塑作品《DJED》通过将五个定制熔炉中的25吨铁水（即克莱斯勒汽车的熔化物）注入一个庞大的开放模具制作完成，具有古埃及象征永恒的 Djed 以及死神奥西里斯（Osiris）式的柱状符号。艺术评论家 Jerry Saltz 在《进口自底特律》（Imported from Detroit）中这样评价作品中这座美国现代神话的生死之城：“底特律是这个悲惨和轮回故事的理想场所，这是一个经济和精神的死城，或许可以重获新生的城市。启示录般地漫天大雨中，在底特律河一艘结冰的驳船上，观者亲眼目睹了一台起重机将一辆1967年的克莱斯勒帝国轿车铲起又碾平”。

　　

　　

　　上图：A still from Matthew Barney’s performance KHU, October 2, 2010, downtown Detroit; photo by Hugo Glendinning；下图：Brennan Hall as Horus in River of Fundament, (2014). Production still. Photograph by Hugo Glendinning. Courtesy of BAM

　　

　　身体的仪式性维度

　　《堡垒》是一部没有对白的电影，舞蹈构成了其中最普遍的交流方式与叙事语言，伴随狩猎的枪响，打破了自然景观克制的平衡感。在接受《卷宗 Wallpaper＊》采访时， Matthew Barney 谈及影片中身体语言与严寒中的自然的共演：“我们对舞美设计进行过很多次的谈话，这是作品中的主要情节，在捕猎情节中，Diana 的两位侍女要表演很多次静谧的等待、聆听、观察、完全沉默的情绪或者动作。最后我们把两位舞者排演的视角投放在较高的树上，就有了视角上的转化，影片当中也会看到身体与几颗树的描写，在一个茫茫的雪山之中。整个编舞过程是怀着很谦卑的心理去探索舞蹈或者这些肢体动作在这样一个自然环境中的关系。”与此同时，白雪覆盖的山脉中被缚的身体与松树林的关系张力，延续了 Barney 一贯以来对身体的物理限制（Restraint）的探索。

　　

　　

　　《Matthew Barney：堡垒》电影静帧

　　Courtesy: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由美国原住民舞者 Sandra Lamouche 饰演的圈舞者是影片中的第六位重要角色，出现在影片中唯一一段脱离神话叙事的美国小镇情节中。当 Matthew Barney 饰演的雕版师路过空荡荡的美国退伍军人协会礼堂，这位舞者正准备开始无声的舞蹈。“圈舞（hoop dancing）是美国原住民中相对现代的一种舞蹈形式，常见于一些庆典或欢乐的场合中。我想寻求的方式并不是直接呈现舞蹈，更多的是借助舞蹈的语言传递某种宗教理念或者信仰”，Matthew Barney对《卷宗Wallpaper＊》说，“这位圈舞舞者其实是跨界舞者，她既是美国原住民舞蹈的舞者，也是现代舞的舞者。这种跨越双重领域的双重身份也是我非常看重的”。

　　

　　

　　宇宙狩猎、炼金术与重生

　　最后一次狩猎随之到来。如果说圈舞舞者的肢体动作为影片提供了一层仪式性的维度，那么电镀师的存在则像更是影片中联通天地的另一位炼金术士。这个角色的存在，在其屋内的书架上摆放着的《炼金术士手册》与伊迪丝·汉密尔顿《神话故事》等书籍中可见一斑。在她所居住的拖车内，摆放着天狼星座（lupus）的模型，通过电镀的仪式与身体的舞蹈完成对外部的宇宙召唤。影片的末尾，在诡异的日全食天空下，狼群摧毁了拖车的室内，陆地与星辰神秘反转。 “我希望《堡垒》叙事是和宇宙狩猎（Cosmic Hunt）的神话传统一脉相承的”，Matthew Barney 在一次采访中说道，“在这些神话中，猎人被杀死后，将作为星宿运转到茫茫宇宙之中”。

　　

　　

　　Matthew Barney, “堡垒”系列雕塑, 2018. ?MATTHEW BARNEY/COURTESY GLADSTONE GALLERY, NEW YORK AND BRUSSELS

　　在其另一件瓦格纳式的总体艺术作品《重生之河》中，同样围绕关于重生的主题展开，受 Norman Mailer 著作《远古之夜》（Ancient Evenings）一书启发，作品将小说的前基督教埃及时期叙事编织进了 Mailer 本人的三次生死轮回中，三辆具有代表性的美国汽车象征着人类灵魂的三次转世：1967年的克莱斯勒帝国（1967 Chrysler Imperial）、1979年的庞蒂亚克火鸟（Pontiac Firebird）和2001年的福特维多利亚皇冠警车（Ford Crown Victoria Police Interceptor），分别发生于美国的三大城市洛杉矶、底特律、纽约。灵魂穿过肮脏的粪河，抵达永生的彼岸。

　　

　　

　　

　　上图：《重生之河》中，Norman Mailer 的公寓穿越纽约东河；中图：Matthew Barney and Jonathan Bepler, River of Fundament, 2014, production still, courtesy of Gladstone Gallery, New York and Brussels, ? Matthew Barney. ? MATTHEW BARNEY/COURTESY OF DAVID REGEN；下图：《Matthew Barney：堡垒》电影静帧，Courtesy: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马修·巴尼：堡垒

　　Matthew Barney: Redoubt

　　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UCCA

　　2019.09.28 – 2020.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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