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 张尘舞:余霞尚满天

时间:2019-12-02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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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尘舞,原名张静,女,198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2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安徽省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第八届青创会代表。出版《流年错》等7部长篇小说,获得安徽文学奖,在《山花》《小说月报·原创版》《清明》《广州文艺》《啄木鸟》《青年作家》《文艺报》等报刊上发表中篇小说、散文若干。

  中篇小说

  

  肖月的父母争吵了一辈子,凑合了这么多年,年近七十却要离婚,肖月想不通。她怀疑母亲和跳广场舞的老头有外遇,于是跟踪母亲。相对父母,肖月公婆之间的恩爱像座高大的参照物。为什么有的夫妻能几十年如一日彼此深爱,而有的则水火不容?彼此深爱的老夫老妻能经得起时间检验吗?

  余霞尚满天

  文 / 张尘舞

  1

  从张美红家到公园,这一次用了3812步。肖月回忆最近一个星期跟踪张美红的路程,每次都在3800步左右。

  早上把孩子送到学校后,肖月拿钥匙打开张美红家的门,张美红已经帮肖月盛好一碗粥,耐心地帮她吹着。粥是白粥,用大骨汤底熬的,加了上好的糯米,吃在嘴里滑腻香甜。肖月急不可耐的吃相让张美红忍不住说:“慢点,吃太烫的东西对食道不好,也容易烫伤胃。”肖月就真的慢点吃起来,可张美红又着急了,她看了看墙上的钟,急匆匆地跑进卧室换了件米色羊毛开衫出来,说:“你吃完把碗丢水池里,让你爸回来洗。”肖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张美红的脖子上系着一条淡黄色的长丝巾,张美红每动一步,下垂的两端蝴蝶翅膀般跟随着摇曳生情。

  “当初给您买这条丝巾的时候,您还怨我乱花钱呢,怎么突然讲究起来?”肖月咬着筷子,定定地看着张美红。张美红没空搭理她,手脚麻利地拿水壶灌满一壶开水打开门准备出去,走到门口想了想又跑回来拿起茶几上的一盒口香糖,倒出一粒扔进嘴里,吩咐道:“走的时候记得锁好门。”

  哼,就不该给你买丝巾!肖月赌气地三下两下喝完粥,丢下碗跟了出去。

  肖月躲在树后,觉得既懊恼又尴尬,作为女儿,居然畏畏缩缩躲躲闪闪地跟踪自己母亲,这行为太卑劣了!肖月观察着正前方一帮跳舞的老头老太们,夹在其中的张美红已经跳了两支快三、一支慢四,现在正在拉扯着水兵。舞伴都是同一个老头!

  张美红随着音乐扭动着腰,左手一伸,右手一缩,转身,旋转,舞姿还挺潇洒优美。肖月酸酸地看着张美红,想:你就不能换个舞伴跳?

  跟踪张美红一个星期,还是有收获的。譬如,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老年人跟孩子似的,也争强好胜,为争舞伴闹不开心,上次肖月就目睹两个老太太为争夺一老头闹得耳红面赤,原因是老头和其中一人多跳了一支舞。这时候,肖月又庆幸张美红只跟同一个老头子跳舞,不然闹腾起来脸就丢大了。张美红的高挑个儿挤在这群棒槌、苹果、鸭梨身材的老人们中还是很显眼的,相反,她那个舞伴就太平庸了,矮矮胖胖的身材,肖月丝毫看不出来他有强过她爹肖大伟的地方。肖大伟相貌堂堂,腰板笔直,高中文化,虽然下岗后沦落到菜市场卖蔬菜,但好歹也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老头。

  看了看时间,快到八点半了,肖月慢吞吞地走出公园,她没走近路,拐进熙熙攘攘的露天菜市场。肖大伟的菜摊上红的、紫的、绿的、黄的都锃明瓦亮,从肖月的位置望过去,一片绿影重重,人影幢幢。肖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菜市场真是个好地方啊,明亮亮的天,湿润润的地,好一个满满堂堂的清平世界。

  肖大伟正在整理清洗着一堆生菜,把黄的、坏的清理掉,码得整整齐齐,看起来赏心悦目。七十岁的肖大伟腰身笔直,声音洪亮,为了怂恿一位妇女购买自己的菜花,他剥了一个菜头递过去,大着嗓门说:“妹子,这个菜花可甜了,不信你自己尝尝。”没想到那妇女真的塞嘴里咬了一下,吐出来甩着脑袋说:“都僵掉了,不新鲜!”肖大伟无奈地看着那妇女,无声地动了动嘴皮。肖月走过去拿起一只方便袋,往里面塞着茄子,警告他:“别骂人啊!人家爱买不买。”肖大伟挠了挠满头黑发,笑了笑。他欣喜地瞅着女儿,心里希望女儿多拿点菜回家,嘴里却说:“哎呀呀,真是不养女儿也能过,养女儿是个赔钱货哟,又来拿我老头子的菜。”肖月不理他,把各种菜塞满方便袋后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对肖大伟说:“我说你别整天就知道守着你那菜摊,有空也带咱家老太太出去旅旅游。”肖大伟说:“你说得好听,不守着菜摊,你手里的菜哪儿来的?我们自己吃啥?还能指望你给我们买菜吃?”肖月懒得再跟他说话,抬脚走人,肖大伟在她身后叫道:“你先去我家帮我们把电饭锅插上。”见肖月头也不回,肖大伟只好嘟囔着发牢骚:“养个女儿有屁用!”

  肖月回到家,婆婆正在看报纸,看见肖月回来立刻放下报纸接过她手里的菜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又出来,面无表情地对肖月说:“你可得把你爸妈劝住啊,跟我们一个小区住着,谁都知道是我亲家,居委会主任和我在一起打麻将的时候,明里暗里都拿话来敲打我……”肖月心头的火“噌”一下冒上来,她很想回敬婆婆一句,话到嘴边又硬是忍住了。和张美红肖大伟一起生活的二十多年中,肖月在他们俩一次次的争吵、大打出手中变得隐忍、坚强。面对婆婆毫无顾忌的指责,难道她能跟她吵架吗?吵起来别人怎么看她?退休教师身份的婆婆,老大学生,在小区邻居们的眼里是个有涵养有品位的老太太。

  婆婆见她不吭声,继续念叨着:“当初你就不该在我们小区给你爸妈买房子……”

  站在阳台练吸气呼气的公公低着声音悠悠地对婆婆说:“兰兰,你看看,我最近腰是不是又驼了点?”肖月感激地看了一眼公公,公公依旧穿着一件格子背带裤,他喜欢这么装扮。肖月觉得公公是个好看的老头,虽然,他脸上已经有不少的皱纹,但作为七十多岁的人了,他是她见过的最帅的老头。公公很高,有一米八,最近几年开始驼背了,婆婆每次指出他的背又驼了些时,公公总是用他那一贯的轻声细语说:“那是为了能跟你和孙子说悄悄话才驼的呗。”公公在说这话时,肖月丝毫不觉得肉麻,只是奇怪,为什么有的夫妻能几十年如一日的相敬如宾彼此深爱,而有的则水火不容翻天覆地干仗?

  肖月嫁给老公李季,完全是因为公公婆婆。李季跟婆婆一样个头矮小,公公的高大在他的身上丝毫没有体现,并且他还继承了婆婆的长瓜子脸,说实话,作为一个男人,这种长相真的很不好看。所以长得不够好看不够男人的李季,虽然有着公务员身份,却一直未能找到如意的媳妇,直到三十多岁才遇到漂亮的肖月。那时候,肖月开着一家化妆品店,手头积攒了不少钱。在介绍人心目中,肖月虽然漂亮有点钱,可是没有正式工作,又没上过大学,和出自书香门第有着公务员身份的李季是很相配的。见面那天,肖月压根没相中李季,她对李季的殷勤视若无睹,对李季他们家两百多平方的房子视而不见,她不时地翻看手机想快点结束离开。李季和父母的失望毫不掩饰地挂在脸上,他们知道估计又黄了。临走,李季和父母非要出来送送,出门换鞋时,在拉扯推辞的寒暄中,李季妈脚一滑,李季爸急得一把扶住她喊:“兰兰你慢点,别摔了……”这声“兰兰”一下击中了肖月,她细细打量着李季妈,想把“兰兰”这么美丽青春的名字和眼前这个瘦矮的老太太联系起来。

  一路上,肖月默默念着李季的名字,公公姓李,婆婆姓季,你看,他们连给儿子取名都不忘昭告天下——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回到家,张美红和肖大伟正在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扯着大嗓门吵得正欢,肖月一下子决定嫁给李季!对一个充满浓浓爱意温暖家庭的向往,令肖月就这么草率地定下了自己的终身。她觉得,生活在这种家庭的李季,肯定坏不到哪儿去。事实证明她是对的,李季对她言听计从,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肖月做主。对肖月,李季耐心惊人,被父母潜移默化养成沉默独立性格的肖月,在李季面前一下子卸下全身的防备,变回一个真正女人的模样。肖月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年纪大了,为了彼此照应,她想给父母在自己小区买套房子。对此,婆婆颇有微词,可李季没理会他妈的微词,二话没说就给岳父母在小区里物色了个二手房,装修到位。为此,婆婆气得好长时间没理李季,公公自然是站在婆婆这边,可人再拗,也拗不过自己的孩子。婆婆拿李季没办法,心里憋着气,偶尔便将那股子气撒向肖月。可即使是撒气,婆婆撒的也是有分寸有素质的气,有时候肖月也会不快,可一想公婆对自己的好,所有的不快便化为乌有。和公婆多年的相处,整体还算是很融洽的,远远胜过自己的父母。

  张美红和肖大伟都是直性子人,脾气暴躁,他们总是彼此埋怨,隔三岔五就会为一点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砸坏锅碗打破门窗,惹得楼上楼下所有邻居来劝。搬到肖月这个小区后,已经不年轻的他们依旧吵着超级年轻的架,邻居们劝过几次后便不再劝,只给居委会打个电话,居委会的人便过来调解。调解几次后,居委会也不再来,而是给肖月婆婆打电话,婆婆便让肖月过来劝。这时候,肖月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将父母弄到自己一个小区里,让她在公婆面前抬不起头。劝架回来,婆婆正坐在阳光下,一针一线地给孩子织毛衣,眼角聚敛着笑意。眼前的婆婆柔和而美丽,慈善祥和。肖月想起张美红刚才的七窍生烟瞋目切齿,心里一酸直想落泪。见她回来,婆婆吩咐公公把盛好的莲子粥端过来。肖月硬着嗓子说吃不下。婆婆接过碗硬塞她手里,哄劝她说:“孩子,过好自己的日子。人不能选择父母,你尽好责任就行,不要影响自己的心情。”肖月安静地坐在婆婆身边喝着粥,看着婆婆织毛衣,泪水不自觉地滑落。婆婆在肖月的泪光中,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

  公婆对肖月是宽容的,他们关心她的吃喝,替她照顾孩子,极少对她的事情指手画脚,唯独涉及张美红和肖大伟,他们总忍不住旁敲侧击提醒一下肖月,让她劝他们俩注意点影响。

  随着年龄的增长,张美红和肖大伟像两只斗累的鸡,终于消停了。

  而现在,张美红和肖大伟居然闹起离婚!

  

  2

  肖月淘好米,插上电饭锅,张美红和肖大伟近几年来食量下降许多,抓两把米便足够。肖月看看时间,肖大伟该收摊了,张美红也该结束她的公园舞会往家赶了。肖月只能插个电饭煲,她做菜的手艺,用她儿子李爱肖的话来说就是——连隔壁家的狗都嫌弃。平日里,肖月给他们插个电饭煲就回家,反正两家也不过就几栋楼的距离。今天因为心里装着事,肖月便想再赖一会儿,等张美红肖大伟回来,跟他们好好谈谈。

  肖月拿出肖大伟的茶叶罐,替自己泡了杯茶,无所事事中便打开张美红床头柜的抽屉,取出张美红的老相册翻起来。柔柔的茶香中,肖月竟翻到张美红肖大伟的结婚照。所谓结婚照,也不过是在照相馆里,两个人在闪光灯下歪着头微笑。照片里,张美红搂住肖大伟的胳膊,笑容很真实。肖月往照片面前凑了凑,想确定这笑容的真实度多高。看着看着,突然又觉得挺难过。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踏着金黄色的树叶,路边播放着当时流行的音乐,她的同学缠着爸爸妈妈买甜甜的棉花糖,其乐融融,让她十分羡慕。那时候,张美红和肖大伟呢?他们彼此对对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滚”!肖月问自己,当时她渴望的是甜甜的棉花糖,还是希望自己和其他同学一样,被父母牵着走过长长的路?

  时光总有摧枯拉朽的力量,她长大,他们已老。

  张美红进门第一件事便是解下脖子上的黄丝巾,动作麻利地系上围裙,指挥肖月把挂在阳台上的腊肉取下来,自己钻进厨房去杀鱼。肖月愣愣地看着张美红在刀板上像剁萝卜似的将活鱼头硬生生剁下来,那鱼的尾巴还徒劳拍动了几下。张美红剁着鱼头,扫了一眼凌乱的厨房,开始数落肖月:“你淘个米都能把厨房整成这样……”肖月忙撇清:“不是我,我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话说完便后悔,不是她,言下之意就是说肖大伟干的?待会儿肖大伟回来,岂不是又得吵架?念头这么一转,便又改口说:“不是你让我把吃过的锅碗丢厨房的嘛。”张美红没接她的话,她将杀好的鱼丢到水池里,打开水龙头,清洗起来,说:“今天中午在我这里吃饭,我给你做个剁椒鱼头。”

  肖月看着忙碌的张美红,张美红额头上水波痕般的皱纹又深了些,肖月试探着说:“每天上午都去公园跳舞,跳舞就那么有趣?”

  “我们这样的年纪,不跳舞锻炼身体还能干吗?跳舞不比整天泡在棋牌室强多了?”张美红开始剁朝天椒,肖月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朝天椒的辣味呛得直咳嗽。张美红手一挥,将她赶出厨房。

  张美红回来后随手放在饭桌上的手机闪了几下,肖月一下生出翻阅她手机的念头,她瞄了一眼厨房,心跳加快,正准备下手,楼道那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肖大伟回来了!肖大伟打开门看见肖月,咧嘴一笑:“今天我闺女来蹭饭啊?”肖月懒得理他,她知道他嘴里下一句准没好话。果然,肖大伟说:“帮忙插下电饭锅还蹭顿饭,我闺女小算盘打得飞上天,真是他们李家居家生财的好媳妇……”

  肖月知道他嘴里说不出中听的话,其实心里乐意她回来吃饭呢。肖月瞅见他将换好的鞋子收到鞋架上,回击他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进门知道换鞋了。”肖大伟“嘿嘿”笑了两声,经过她身边时突然伸手一把捏住她的脸庞晃了晃:“我家小月亮的娃娃脸就是好,十八岁和三十八岁一个样儿!”肖月一巴掌拍开他,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肖大伟总是这个样子,他跟人亲近的方式实在让人受不了。再说,十八岁和三十八岁一个样,这话到底是夸她还是贬她呢?面对肖月的白眼,肖大伟毫不在意,他哼着歌儿进厨房开始帮忙。肖月瞪大眼睛:肖大伟居然进厨房了!一向回来就把自己塞进沙发“葛优躺”抽着烟的肖大伟,居然进厨房洗菜递盘子?

  这两人不是在闹离婚吗?原本不准备留下来吃饭的肖月,顿时改变了主意,她掏出手机给婆婆打电话:“我在那边吃饭。”

  肖月将父母这里一直称为“那边”,对于这个称呼,肖大伟很不满,他将菜摆上桌,瞪着肖月说:“我这里就是‘那边’,莫忘记你是在‘那边’长到二十八才嫁出去的……”

  “是啊是啊,真是瓢泼出去的水……”张美红端着剁椒鱼头出来,应着声。肖月觉得好笑,唱了一辈子反调的父母,突然夫唱妇随了。

  张美红替肖月盛好饭递给她筷子,肖月接过筷子暗自思忖该怎么跟他们提离婚的事,一抬头,看见肖大伟正夹着鱼肚子上最好的一块,本以为肖大伟是替她夹的,谁知,那鱼肉“咣当”一下摔进了张美红的碗里。肖月愣了愣,正好撞上肖大伟的眼睛,肖大伟有点不自在地说:“你妈忙活半天,让她多吃点。”张美红的脸色也不太自然,肖月疑惑地看着这两位。肖大伟突然把筷子一放,瓮声瓮气地说:“我跟你说白了吧,我和你妈已经离婚了。”肖月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看着肖大伟,肖大伟紫红色的脸膛上,靠近太阳穴两边有几根青筋,弯弯曲曲,像蚯蚓。肖大伟圆鼓鼓的眼睛,即使是平视,也像在瞪着你。肖大伟说:“我们知道你会反对,所以没跟你商量直接就离了。”

  “瞎扯什么!”肖月说。

  肖大伟起身推开身后的椅子,不一会儿便从卧室取来一个红本本放到肖月面前,嬉笑说:“离婚证也是红色的呀,原本以为是绿色呢。”

  肖月猛地站了起来,严厉地说:“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

  肖大伟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不同意也离了!你看现在多好,两个没有夫妻关系的人在一起生活,她做饭我就得洗碗,她帮我洗件衣服我觉得不好意思就得替她擦个地……这样不好吗?你看,我们现在也不吵架了……”

  肖月挥开肖大伟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嘲笑说:“是啊,七十岁的老人了,还离婚。并且,离婚不离家,同住一个屋檐下,睡同一张床,彼此再各自交个老头老太谈一场恋爱,真时髦啊!”

  张美红怯怯地看着她纠正:“我们不睡一张床,他睡隔壁。”

  肖月气愤地一脚踢开身后的椅子,把内心深处压抑许久的怨念揉成一句话掷出去:“你们真自私,从来不顾我的感受!”

  肖月摔门而去。张美红和肖大伟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肖月的反应居然如此大,过去每当他们吵架时,她不都是捂着耳朵冲他们尖叫——你俩离了吧!如今真离了,她却这种反应。

  没有肖月的屋子特别静,肖大伟垂着手站了老半天,说:“是不是太伤闺女的心了?莫不成还要去复婚?”

  张美红斜睨他一眼:“不可能!”

  肖大伟挠挠头皮:“你以为我想?我吵怕了!”

  肖月一走出门,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她从未对父母提过任何要求,更未指责过他们的自私,如今她总算能够把内心深处的积怨当着他们的面释放出来。此时,眼里流出的泪水令她感觉特别舒畅,仿佛把心里堆积很久的石头全部移开。现在,这些石头大概全部堆到张美红肖大伟的心头上去了吧?肖月想想就觉得特别痛快。

  “磨剪子来,抢菜刀……”

  肖月内心的痛快被磨刀匠的吆喝打破。那吆喝声拖得极长极长,像光阴深处的忧伤。

  总有一些修伞磨菜刀的手艺人穿梭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他们肩挑条形的磨刀凳兜揽着生意,他们身上总是流露出一股子倔强的气息,这种气息令人哀伤。

  肖月想起当年小的时候,哼着刘欢的《磨刀老头》,拿着张美红的菜刀去磨,磨刀师傅使用三四块磨刀石,来回磨蹭反复试锋,张美红那把菜刀很快变得锋利无比。

  其实肖月很想告诉磨刀师傅,不必把刀磨那么快,她担心那刀刃早晚有一天会触摸到肖大伟的脖子。

  张美红和肖大伟总是像孩子一样吵架,各自不成熟的一面尽情地在女儿面前展现。争吵使肖大伟疲倦,而张美红却获得鼓舞一般,情绪过于激动使她的荷尔蒙波动,她心烦意乱愈发焦躁,争吵在这种糟糕的情绪下一次比一次激烈。年轻的张美红和肖大伟性格过于相像,疾恶如仇一点就着的个性,让他们的婚姻如同受到诅咒,这诅咒像阴影一样将肖月笼罩起来,她仿佛看见自己消失在这片阴影中,同世界保持联系的只有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漠然又无奈地看着张美红肖大伟在频繁的争吵中企图改变对方,使之成为合乎自己理想的另一半。

  这时的张美红肖大伟已经意识到彼此的不合适,他们完全可以及时终止糟糕的婚姻,可那念头刚浮出来,一看到小小的肖月便立即被掐断。为了避免冲突,肖大伟开始习惯性的晚归,这在某个方面更加刺激了张美红,张美红拐弯抹角地骂人,哪怕肖大伟并不在场。肖大伟和张美红相互的厌恶就像无法克制的恶习一般滋生起来,他们愈发肆无忌惮地刺伤攻击对方。他们的争吵听在肖月的耳朵里没有上下文,支离破碎像个谜团,肖月一直想潜入他们那个隐秘的世界里,去探个究竟。后来肖月大了,每当他们争吵时,肖月便对他们喊:“你们俩离了吧!”肖月的叫喊声让他们立刻安静,肖大伟像被戳中脊梁骨一般耸着肩膀,接着蹑手蹑脚后退,踩中地板上的玻璃碴,发出“嚓”的一声。

  张美红默不作声地取来扫帚清理着地板上的玻璃碴,窗外传来磨刀匠的吆喝声,张美红取来菜刀对肖月说:“去把菜刀磨一磨吧。”

  一晃多年,如今,磨刀匠依存,而《磨刀老头》还有谁在唱?

  

  3

  李季及时的发现并制止住肖月的跟踪。

  最先发现肖月反常的人是他们13岁的儿子李爱肖,“李爱肖”这个名字延续着他们老李家取名的特色。李爱肖对李季说:“我发现我妈最近有点不对劲。”

  正在擦鞋的李季诧异地问:“怎么不对劲了?”

  李爱肖叹了口气:“你不够爱我妈!”

  李季扬了扬手里正在擦的长靴子:“不爱你妈,我能将她的鞋擦这么亮?小兔崽子!”

  李爱肖一屁股坐到爸爸身边,开始列举肖月最近的反常,例如午睡时蜷缩的姿势,最近极少去逛服装店,还有最近也没带他去外公外婆那边……

  李爱肖的一番列举引起李季的重视,觉得确实有点那么回事。

  李季开着车在街上偶遇正在尾随张美红舞伴的肖月,很好奇地跟随着她,一直驶入一个陌生小区。李季坐在车里看着肖月目送那位老头进入楼道,肖月站在那里默默发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心事重重地融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李季开着车追了上去,冲她按着喇叭。肖月看见他,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坐到副驾驶座上,李季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我爸妈最近为南巷那套房子的拆迁款忙得要命,能补偿我们三百多万呢。”

  肖月笑笑,把目光投向窗外。

  李季终于忍不住了,问:“那老头谁呀?我看见你一直跟着他。”说完忙又补充:“我是从单位出来办事无意中看见你的。”

  肖月摇下车窗,托着腮帮闻着窗外的湿气,天要下雨了。

  李季急了,他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端详着肖月口不择言地说:“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可儿子这么大了,你不会还有什么想法吧……不对呀,我怎么也胜过那老头啊……”

  肖月“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见她终于露出开心的笑,李季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当听完肖月的述说,李季又惊讶又好笑。李季搓了搓自己消瘦的脸庞,帮她抚开额前的一缕头发,说:“你不该生你爸妈的气。”

  “我恨他们!”肖月咬着嘴唇说。

  李季哈哈笑起来:“又犯孩子气了。你对陌生人都挺好,何况是你的父母。来来来,今天我跟你讲讲大道理。你可以追求幸福快乐,他们也应该为他们的幸福快乐负责。要我说呢,我老丈母娘真能找个男朋友,那还真挺时髦,我支持她……哎哟……”李季瘦巴巴的脸因为疼痛皱到一起,肖月掐起他来从不含糊。

  肖月板着脸说:“敢情不是你爸妈离婚。我一想到他们各自带着新老伴站在我面前就头疼,都这么过来大半辈子了,到老还离婚,有什么意思?”

  一想到以前从不打扮的张美红,最近穿任何衣服都不忘搭配条丝巾,肖月就来气,她睁着漂亮的大眼睛认真地问:“你说,我妈快七十岁的人,还能有爱情吗?”

  李季正襟危坐,说:“爱情不爱情我不知道,不过,你父母对你的爱真不比这世间任何父母少。我还是认为你不该干涉他们的生活。说实话,他们年纪大了,还能有多少年好活?父母是子女生命的来源,他们是我们的源头,你跟他们切断了关系,你能快乐得起来吗?你瞧瞧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模样,居然跟踪一陌生老头。听我的,修复好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李季顿了顿,又说:“若是我爸妈坚持离婚,我保留自己的意见,尊重他们的选择。怎么说呢,因为我爱我的父母,所以我乐意把他们自己的喜怒哀乐还给他们。”

  毫无疑问,李季的话很起作用,肖月的内心虽然翻江倒海,但开始慢慢平复。她突然在李季的额头上使劲亲了一口,终于发现自己为什么要嫁给这个瘦小的男人了,他的身上有一股内敛的魅力。

  李季的脸顿时红了,他故意啐了她一口:“讨厌!”

  肖月哈哈大笑。

  ……试读结束

  创作谈

  

  莫道桑榆晚

  ——《余霞尚满天》创作谈

  文/张尘舞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个人爱情、婚姻生活的理想境界。

  然而,人的一生中总难免有许多的变故。原本相爱的人,在婚姻生活中或许会彼此生厌,争吵不休,面对千疮百孔的婚姻,是百忍成钢,与之白头偕老,还是疲惫地撤离?即使是感情和睦的夫妻,人难免会有意外生死,对于那些丧偶的中老年人来说,头白鸳鸯失伴飞的寂寞晚景也是十分凄凉。

  我的父母争吵一辈子,父亲一次又一次地背叛家庭,从小在父母争吵中成长的我,极其缺乏安全感。小时候,每当父亲不在家时,我异常开心,身心轻松。我期盼母亲能够争点气,和他彻底决裂。可是我的母亲一次又一次的原谅他,理由很简单,怕单亲家庭会影响我将来嫁人。后来我已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的父亲又一次犯同样错误,母亲终于铁了心要和他离婚,她大约以为我会欢欣鼓舞,与她同仇敌忾,我却沉默了。

  我的沉默是有原因的。我的一位朋友,父母感情很好,一辈子没红过脸,据说当初她父亲每日都会给她母亲写一封情书,坚持了两年多才娶回她。婚后,他们相敬如宾,她父亲对母亲的关心和照顾远近闻名,有“宠妻狂人”的绰号。可就是这样的宠妻狂人,居然在妻子去世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和一位老太太谈起恋爱。我朋友大受打击,甚至对婚姻对爱情产生怀疑,父亲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对父亲的新恋情,她极其反感,可父亲的晚年爱情仿若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怎么也扑不灭,更严重的是,又涉及拆迁房款以及房产等经济上的纠葛。朋友捧着母亲的遗像号啕大哭,用种种方法逼散了他们。有一天中午,她去父亲家,父亲正在吃午饭,桌上的一碟黄豆已经发霉,他却如食甘饴。打开冰箱,饺子长了毛,土豆发了芽……朋友这才发现,一直腰板笔直的父亲,背竟然驼了,脸上的老人斑仿佛一夜之间冒出来。

  和朋友聊天时,朋友眼泪汪汪地说,我也想学古人彩衣娱亲,只要父母开心高兴就好,可是,那些老太太们简直就是吸钱的黑洞,老头子腰包里那点钱都被哄光了,并且,主要是我爸的房产……

  生活无非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两个人在一起,钱财难免有交叉,除了朋友所考虑的经济问题,还有其他的后遗症。在中国的传统思想里,人的生老病死是大事,老年夫妻结合在一起,死后丧葬问题如何解决?女方既改嫁,那么她百年后,是否要葬入他们家的祖坟地?老年人再婚重组的家庭,如同遭受过炮击的建筑,布满窟窿,门窗掉落。

  我的父母若分开,我想不久后,我应该多了位继父和继母,这家庭关系太复杂,我要如何和我的孩子解释?并且,作为独生子女的我,加上公婆,这六位老人的赡养将来是否会压在我一个人的身上?这些现实问题都是我不得不考虑的。

  我们自己也终将老去,谁的老年生活,不希望精彩?可世间人,寄身于此幽微晦暗的世界里,大抵都逃不过挣扎和撕裂般的痛苦吧,面对疾病、衰老和死亡,毫无还手之力。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蓄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都说孝顺孝顺,顺了老人的心愿就是对老人孝顺,可面对生活中的种种,我们该如何去顺应?刀子割到谁的身上谁疼,隔岸观火时,我们可以很轻松地指点,从哪儿就可以扑灭火。

  只有灭火的人才知道,自己被火烫到什么程度。

  综上所述,于是有了这篇《余霞尚满天》,生活何以刻骨铭心,幸好有小说这种文体,可以照见我内心最暗淡和迷茫里的灵魂。感谢《北京文学》对我这篇小说的接纳和认可,给予我最大的鼓励,再次致以诚挚的感谢。最后祝愿《北京文学》越办越好!

  转载自《北京文学》官方微信

本文标签: 桃花运广场舞 黄土高坡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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