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的最后55天(上)】

时间:2019-12-02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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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共计 23291 字 | 建议阅读时间 40 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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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送这篇文章之前,刘都说:希望能帮到别人,也让更多人知道我的好母亲。(文章很长,请耐心开完)

  9月16日

  母亲因为腹痛已经在三门峡中心医院住院一周了,经过四次洗肠,ct,胃镜,肠镜各种检查,被折腾的不成样子,可最后依然没有查出病因。我人在洛阳,心里满是焦虑,想着周末去看看她,母亲向来娇弱,受不了这些罪。

  昨天,加强ct报告出来了,强叔告诉我,是胰腺上长了东西。我起初并不在意,当时我还不知道,胰腺这个毫不起眼的存在,对人的威胁竟然这么大。

  昨晚刷微博,突然看到一条热搜,从肚痛到癌症,可能仅仅只有四个月。感觉心突然被揪住了,点开之后,有一条说,胰腺癌最主要的病症就是腹痛,联系到母亲胰腺上长了东西,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一夜无眠,戒烟一年多的我下去买了包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查遍了网络上几乎所有关于胰腺癌的信息,越查越觉得和母亲的症状相符。我知道,当你害怕发生什么事时,它往往一定会发生。

  我和强叔通了电话,他支支吾吾的语气,又加重了我的怀疑。母亲这次的病情,一定很严重。

  夜里三点就醒了,感觉呼吸困难,心里的大山越来越重,我又开始搜索互联网,企图从中找到一丝能宽慰自己的线索,然而,结果却只能让我越来越沉。

  基本上,母亲有80%的几率患了胰腺癌。我瘫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从天黑到天亮,我做出了很多计划,辞职,卖房,带母亲去大理转转,好好陪她半年,然后,在她走后自杀。

  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如果不是因为母亲,早就结束自己残缺的生命了。

  去年,因为酒后骑车,我出了严重车祸,在icu里住了一周,在洛阳和上海做了四次手术,身上的刀口连起来有一米长。而因为臂丛神经撕脱,我的左胳膊失去活动能力,上海的教授说,就算恢复,也只能拥有原来动作的三成。

  我被宣判为残疾人。这中间,我一度想到要死。我天性散漫爱自由,不喜欢受束缚,热爱生活,可随着胳膊受伤,我对美好的欲望全都被剥夺,我再也不能骑摩托,开车,我再也不能弹吉他,打篮球,我再也不能双手玩手机,敲键盘,我再也不能拥抱一个人,我再也不能趴着睡觉,我再也不能自信的活下去了。

  我买了氰化钾,在一个清晨,准备结束自己。路过客厅,我透过母亲虚掩的房门,看到她侧卧熟睡的身影。我突然想到,我走了,这个女人怎么办,这么多年我们娘俩相依为命,看着她安详沉睡的样子,脑海中翻涌起很多回忆。

  我想起当时在医院的走廊,来往的人流中,母亲死死抱着我那只不会动的胳膊,生怕被别人碰到,像抱着珍宝。我想起我做肌电图时,电针扎进肉里来回搅动,我疼得涕泪纵横,母亲看着我,泪珠一颗颗往下滴。我想起胳膊肘拔钢钉时,母亲怕我疼,把我一个大小伙子像小时候一样抱在怀里。我想起太多点点滴滴,我藏好了毒药,暗下决心,要为母亲好好活下去。

  可是,这个我要为她活下去的女人,却活不下去了。

  以后这个世间,就剩我孤零零一人了。

  早上出发前,母亲让我帮她带上衣柜里的运动服。收拾衣服时,我摸着那柔软的布料,想到,母亲啊,你也是一个这样柔软的女人。你一辈子与人为善,朴实诚恳,待人热忱,乐观豁达,老天爷为什么要判给你一个残缺的儿子,然后又要夺走你的生命。

  想到这里,泪水再也止不住,我叠着母亲的衣服,在房间里嚎啕大哭。我嘴里喊着妈,想着以后,不知道这个字该向谁喊,我看着那便宜的运动服,想着这将成为母亲的遗物,我彻彻底底的哭了。

  赶到三门峡中心医院,强叔拿出了检查报告,确认胰腺癌无疑,这打碎了我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命运果然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走进病房,看见我的母亲,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人,盘腿坐在病床上,看到我,眼里涌动着一直被我忽略的欣喜,她安慰着我,没事,妈没事,会好的,声音突然就哽咽了,我转过身,把眼泪咽了下去,我不能在她面前崩溃,我必须笑着对她说,没事,会好的,会好的。

  上楼去见医生,他让我看了片子,胰腺癌已经扩散到肝脏和淋巴,晚期,没有手术的必要了,只能通过放化疗减少病人痛苦,而母亲,活不过半年,我强忍着泪水,压制着情绪,和医生了解情况,我说,我不祈求母亲能多活多久,这种病,多活一天都是折磨,我只想尽最大努力减少母亲的痛苦,她受了一辈子的罪,我希望她走的安顺。

  出了病房,泪水再也止不住,我顺着墙蹲下去,不住的哭,强叔的眼里也有泪水打转,我说,我想不通啊,我妈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得了这个病!为什么宿命要把厄运安排在一个早已向它屈服,只想平稳活着的人!

  用水龙头洗了把脸,我笑着走进病房,告诉母亲,医生说问题不大,只要调整心态,积极治疗,不会有事。母亲笑着说,我就知道不会有啥事,我的泪,又差点涌出来。

  下午,来探望的亲戚都走了,母亲说,她想出去洗个头,在病房一周没洗了。在外面,我一路拉着她的手,我已经十几年没拉过她的手了,我只想在最后这段时间,把那些羞于表达的爱,全部还给她,虽然我知道,这辈子,我怎么样都还不清了。

  母亲吹头发时,我站在理发店外,突然觉得她好美,我拿出手机偷偷拍下一张照片,我知道,母亲的美,早都耗尽在养我育我的琐碎生活里了,我只是想记录下最后的日子里,她的每一个样子,我只是想,在她走后,我有东西可以怀念她。

  我的母亲,她就要离开我了。

  

  刘都拍摄母亲洗头的样子

  9月17日

  四点多就醒了,我和母亲对头睡在一张病床上,她身材矮小,倒也宽敞,我听到母亲那边窸窣作响,起身看到她掐着腰,知道她又犯疼了。我掉了个头,躺在她那边,母亲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个孩子。我听着她的呼吸逐渐平稳,眼泪开始打转。

  母亲就那样靠在我的身上,就像我小时候靠着她一样。母亲老了,其实是小了。她病了,像个可怜的孩子。她背负的太多了,靠在我的身上,也卸不下来那顽固生长在她宿命里的悲苦。我感受着她的温度,想到再过不了多久,这个身体就会变得冰凉。

  天亮的时候,止疼药的效果彻底散去,母亲疼的厉害。她用头抵着床角,眉头紧锁,额头冒汗,我看着母亲的样子,忍不住又出去哭了一场,我不知道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折磨一个如此善良的女人,我洗了一把脸,回来坐在床边,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可我发现,我的力量根本传递不到她那里了,她紧锁的眉头就像刀子一样,狠狠扎在我的心上。

  吃了止疼药,母亲逐渐变得舒缓,她无力的蜷卧在床,像经过一场战争,被狠毒命运挫败,无助而无力,一触即碎。

  朋友知道了我的情况,给我转钱,我没收。他说,你太要强了,啥事都自己扛。我苦笑,我是要强,可是再要强,也争不过命。

  我的要强,遗传自我的母亲,她一辈子没为自己的事向别人低过头,每一次低头都是为了我。我的要强来自母亲的庇护,而她的要强,来自于要庇护我。

  中午,下楼给母亲买饭,我看着秋日的阳光漫开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院里,想着这个人间的悲喜,母亲再也感受不到了,眼泪再也止不住,一直往下淌,我走着哭着,没有母亲,也就再没有方向。

  下午,母亲单位的同事过来找她报账。看着她戴着眼镜批字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她好像痊愈了。在很多亲戚朋友眼里,她是一个女强人,在工作上决断果敢,雷厉风行,她是子妹几个的主心骨,也是家族事物的发言人,连舅舅都常说,母亲的脾气厉害得让他都害怕。而我知道,这是她穿上铠甲的样子,她穿上铠甲,是为了穿上围裙站在我面前时,给我更好的生活。我知道,她在外面多坚硬,也知道,她在我面前多柔软。

  而现在,她不再是个女战士了,她只是一个需要人保护的弱者, 她脆弱的就像命运浊浪里的漂萍,被推向一个冰冷的深渊,而我只能站在岸边,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远。

  我的母亲,再也没有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9月18日

  母亲总是喜欢讲我小时候的事情,以前我总是不耐烦听,今天陪她在花园散步,她又讲了,我笑着听着,附和,狠狠得记着。我知道,那些我不在乎的记忆,都是她最宝贵的珍藏。

  “买的奶粉你怎么不喝,我记得你小时侯可爱喝了,妈年轻时在乳品厂上班那段,家里好多红星奶粉,你总爱拿手抓一把放嘴里干吃。”

  母亲说着,脸上泛起微笑,眼神飘向很远很远,好像看到了童年的我。我知道,在母亲眼里,我永远是个孩子。而最后的日子里,让我也把母亲当成孩子吧,哄着她,宠着她,这二十多年,我对她太不好了,总是不等她话说一半,就打断,现在想想,我的不耐烦,竟是那么残忍。

  好朋友专程跑来帮我,陪我回洛阳卖房子,去郑州找专家问诊。在车上,他一直试图劝我好好活着,他知道,我有求死的念头。他告诉我,挺过去,说不定你会越过越好的。我说,好不了了,母亲一走,我这辈子也就定性了,以后无论走到哪,都是个没人要的可怜娃。

  我不敢想母亲走后我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迈过那道坎。母亲太溺爱我了,我太依赖她了,一直以来,她就是我的天,可现在,天塌了。

  从小到大,我从没问别人借过钱,母亲总是叮嘱我,在外面别跟别人借钱,想要啥和她说,我知道,母亲要强,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跟人低头,不希望日子因为钱的事情受委屈。

  今天又向别人开口借钱了,虽然我知道,这个病到了晚期,已经不是钱能解决的,我只是想尽最大努力,在最后这段日子给她最好的,母亲享福太少了,我也太不争气了,没挣过大钱,没给她太好的日子,生活的重担永远在她肩上,得以让我走的轻盈,母亲走过的路上,留着一个一个被负重压出的深深脚印,这脚印跟到她走,成了我心里的窟窿。

  早上,母亲坐在床上吃葡萄,苦日子里出来的人,胃被艰难的生活养“刁”了,吃不了大鱼大肉,吃不了 西餐海鲜,除了糊涂面,酸菜豆面等朴素杂粮,就爱吃个葡萄,加上母亲小小的,胖胖的,我以前在心里默默给她取了个外号——葡萄妈妈。

  可是,万恶的癌症最终会让母亲越来越瘦,皮包骨头。我可爱的葡萄妈妈,正在命运的风化里逐渐脱水萎缩,最终嶙峋如一截枯木,我都不敢想象,她往后的样子。

  我的胖胖的,小小的葡萄妈妈,再也回不来了。

  

  9月19日

  今天早上到河南省肿瘤医院挂了专家号,医生看了两眼片子就直接说,没有手术条件,直接化疗,化疗也不一定有用。到了现在,每一个医生的每一次诊断,就像是一记残酷的审判,像大刀一样狠狠砍在我的心上。综合其他类似病人的情况,我知道,母亲没有任何可能了,命运没有留给我们一丝侥幸的出口。

  回到洛阳的家,我开始收拾东西。昨天找了中介来拍房子。看着一个陌生的人在家里转来转去,我的心里又难受起来。

  记得房子刚装修好时,母亲第一次过来,我看见她背着我,坐在阳台偷偷抹眼泪,我知道,母亲一定是在想,自己的儿子在洛阳,终于有个家了。这房子是母亲的心血,是她从勤俭的生活里一粒土,一粒沙省下来的,是她用自己的好日子,给我换来的一个温暖的窝。为了养育我,太多的优渥与雍华,惬意和自在从她的生命里剥离出来,留给母亲一个瘦骨嶙峋,平素清简的岁月。

  而我不得不卖掉它,母亲走了,我一个人住在她的血肉里,在一个无亲无故的异乡,除了徒增伤心,还有什么意义?纵然我知道,母亲走了,哪里对我都是异乡,我没了根,没了线,就这么在这个清冷的世间飘零,我没有家了,再也没有了。

  收拾冰箱时,冷藏柜里还剩着母亲给我包的一百多个饺子。那是她半个月前来洛阳时,给我做的,均匀的分成七八个小包装,放在冰箱里冻着。我不会做饭,母亲总是怕我吃不好,总想着变着花样给我做,以前每次回老家,她总是大包小包给我行李塞吃的,我总是不耐烦,说不要,不吃。

  母亲年纪大了以后,做饭有时过淡,有时过咸,每次给我做的饭,看我吃下第一口,她总是诚惶诚恐,害怕味道不好不得我意。我说咸了,她的脸上,就涌现出强烈的自责和气馁,嘴里嘟囔着,我现在真是啥都弄不成,老想着尽心给娃做点好吃的,这都做不好。这样的话,现在回想起来,真是锥心的疼,母亲啊,一辈子粗茶淡饭,自己基本没有对美食的欲望,吃对于她来说,紧紧是为了饱腹,可吃对于我,在她那里,却是天大的事。

  下午回到三门峡,见到母亲,突然觉得她的脸消瘦了很多。体重急速下降,是胰腺癌晚期病人的重要症状,刚做完穿刺的她还很虚弱,站都站不稳,我拿了钥匙,要先回灵宝,母亲扶着病房门框叮嘱我,我看着她虚弱的样子,转身又是一阵眼泪泛涌,我的母亲,就像狂风中的残烛,那样脆弱,可怜。而这狂风,谁也挡不住,它穿过我的身体,像千万根冰冷的钢针,扎在母亲的身体上,泄掉了她所有的生气,也穿的我满身窟窿。

  回到灵宝的家,恍如隔世。去年受伤后,我大部分时间在灵宝静养,在这里经历了由死到生的幽暗过程。今年回洛阳上班后,我已经8个月没有回来了,我看着窗明几净的家,好像看到母亲在家里打扫的身影,好像看到了那个手里活不能停,勤劳能干的母亲,那个健康的,有力的母亲,那个用一己之力把生活打点的美丽祥和的母亲,我的好母亲,她永远只能留在睹物思人的回忆里了,我永远失去她了。

  

  9月20日

  等活检穿刺病理报告需要2天时间,母亲今天回灵宝洗澡,休息。在病房里一周没有洗澡,她很难受。

  母亲向来爱干净,印象中,她在家里永远是忙碌的,这擦擦,那扫扫,母亲的心,也和她对外在的要求一样,洁净清澈,她一辈子纯良简单,菩萨心肠,而这样的一个人,却得到了一个不匹配的命运,我连怨恨老天的力气都没有了。

  如果说去年受伤后,面对生命的作弄,我还有一争之力,要好好的活给母亲看,活给老天看,可这次,又一个更大的灾难砸在我的头上,我真的服软了,老天爷,我服软了,我争不过你,求你放过我母亲。

  下午在母亲单位,她的同事偷偷告诉我,要考虑母亲的后事了。我突然觉得,母亲的走,离我是那样近,我不敢想这些事情,我不想去准备,我总觉得母亲能挺过来,我总觉得母亲命不该此。

  我不敢想她躺在火化炉里冰冷的身体,我不敢想她会化作一堆寂灭无声的骨灰,我不敢想天人永隔中间,隔着的那么广阔无垠的虚界。这虚界是那么大,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妈妈的唠叨,我的思念,全都绞碎在这漫天漫地的气流里,消失在这茫茫的天地间,传递不过去。我不知道,我怎么在一个没有母亲的萧冷世间一个人活下去。

  母亲的同事聊天时感叹,好人没好命,他说,母亲这个人,一辈子都在付出,对这个付出,对那个付出,可那么多让她付出的人,回报给她的却是无穷无度的索取与不知感恩的背负。母亲的善良与柔软就像一座血淋淋的大桥,被冷漠的人情扔弃在凉薄的世间,被借她赶路的人狠狠践踏,流下的眼泪成了冷河,在她的心底瑟瑟流去。

  下午,洗完澡的母亲状态有些好转,她又闲不下来了,自己跑到单位伺弄的菜园里摘菜,我看她艰难的踩在泥土里,好像每一步都要摔倒,弯一个腰,似乎用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一颗一颗得拽着地里的小青菜,嘴里说着,咱自己种的菜没污染,回去给你做点。我没有阻止她,我知道,也许过不了多久,母亲连一颗菜都会拔不起来了。

  母亲是向往田园的,这个小城虽然没有大都市的浮乱繁杂,可人世喧嚣同样浸染了母亲几十年。今天,母亲躺在车后座上说,等老了,在农村大院子里种点花花草草,养点猫猫狗狗,多好。而母亲这个梦,这个朴素的谈不上欲望的愿景,再也实现不了了,因为她等不到老去那一天了。我的母亲,她连老去的资格都没有了。

  

  9月21日

  母亲坐在沙发上逗猫,边逗边和我说,这猫要是能变成你的孩子,妈的病立马就好了。

  我的愧疚和悔恨,从没有此刻这样强烈。母亲身体好时,我没能给她娶个媳妇,没能让她抱上孙子,没能让她享受天伦之乐。我没能过上一个平平淡淡,有妻有子的正常生活,还毁了自己的一根胳膊,我没有打点好自己,让母亲的心为我悬着,装不进肚里,我知道,母亲要走,最放不下的人,就是那个活得乱七八糟的儿子。

  母亲不求大富大贵,可我连最基本的幸福都没有给她。我是把母亲推向深渊的罪人,我的自以为是,不切实际,特立独行,不安天命,剥夺了母亲的晚年安顺,让她在一个不正常的轨道里越滑越远,而我没能给母亲的,再也给不了了。

  今天,母亲的身体状况又差了,大部分时间在床上卧着,吃的越来越少,吃完就吐,我看着母亲,弓着腰,蜷缩着,像一个干瘪的虾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我的心也被拧着,撕扯着,我真的无力了,我不知道怎样帮母亲缓解痛苦,我多想把这该死的病转移到我的身上,让母亲能穿着新买的运动服去跳广场舞,让她和楼下的邻居聊着天打麻将,我好想,好想那个健健康康的母亲。

  出去给母亲买药,我走在阳光刺眼的街上,看着缓慢行进的人,六神无主。这个世界马上就和母亲无关了,而现在,我感觉它已经和我无关了。我就像一个游魂,暴晒在支离破碎的人间,瘫成一张内里空空的干皮,摇摇晃晃,什么都无所谓了。

  晚上,母亲吃了点粥,在家里散步。我看着她佝偻的,消瘦的背影,好像看到她在慢慢的消失,消失在这个明亮简单的家里,消失在她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平淡岁月里,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我感觉另一端的光包裹着她,要把无力的,脆弱的她揉碎,融化,直到这房间里空空如也,好像母亲从没来过。

  

  9月22日

  母亲在家里情况越来越差,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吃了就吐,汗水把衣服全部浸透了。她说想回医院了,说守着医生,至少不遭罪。

  母亲受不了罪。她一辈子工作安逸,平平稳稳,没有大富大贵,但也不至于辛苦维生。没干过重体力活,没吃过身体上的苦头。所以,这次的病,对母亲的伤害尤其大,老天爷好像要把积蓄了几十年的磨难,一股脑全部灌进母亲娇弱的身体里,她就像狂风暴雨中一株小小的草,被千钧重的冷水打湿,打瘪,直到碎进泥里。

  下午到了医院,在病房楼下碰见一个十多年没见的老同学,他看着我满脖子和手臂上的刀口,又了解了母亲的情况后,满眼唏嘘。我知道,他也许在想,我怎么成了这样。

  是啊,十几年前,我也没有料到我会活成这个样子。去年的车祸,带走的不仅是一根完好的胳膊,还有一部分原来的我。我再也不是那个无所顾忌,自信洒脱,随性乐观的人了,我剥离了追求,热爱,向往,让生活变得清瘦,把欲望降到最低,从而让自己能在一种简素的日子里过活。

  我要为母亲活下去。我学会了一只手做饭,洗澡,剪指甲,穿衣,系鞋带,我适应了每天坐公交上下班,我单手打字的速度慢慢赶上了双手。我知道,别人看我,难免会有感叹和怜悯,母亲教会我的要强,让我所有事情都不去麻烦别人,我能够自己打理好自己,能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出门,能够好好的完成自己的工作,我能够活得独立,有尊严,我慢慢补上了自己缺失的一部分,成了一个安顺活着的普通人。

  而母亲的病,就像一把无情的大锤,砸碎了我刚刚完成的艰难重塑。我再也没有力气缝合自己了,就这么碎在宿命的无穷重击里。我知道,这个十几年不见的老同学,看着我的眼里写着可怜,是啊,我认了,我认了,我就是可怜,我不争了,我就是个可怜人,不论以后走到哪,怎么活,我都摆脱不了一个可怜的命。

  启程去三门峡时,母亲在前面走着,我看她走在我每次离家的小路上,想起以前每次去外地上学,上班时,母亲总是攀在家里的窗口,看我的背影消失在小路上。而这似乎是我第一次从背后,看母亲走在这条路上,她的背影那么虚弱,那么佝偻,那么沉重,好像下一秒就要化散,消失。

  在这条路上,我走了,总会回来,母亲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9月23日

  母亲在医院,通过输液,打止疼针,状态有所好转,面色红润了,眉头舒展了,人也有劲了。虽然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表象。作为所有癌症中最恶毒的胰腺癌,发展速度快,恶性度高,它不会给病人一丝暂缓的机会。癌细胞正在母亲的体内飞速的分裂,扩散,肆无忌惮的侵蚀着母亲的生机,直到把她吞噬。

  医生的治疗方案出来了,说考虑到母亲的身体,准备采用放疗和介入化疗结合的方法,而我咨询的省肿瘤医院专家和上海的医生都主张直接静脉化疗,这两种方案针对没有手术条件的胰腺癌晚期病人,有效率都极低,然而,这个连亿万富翁都战胜不了的病,降临到普通家庭头上,我能做的,只有一步一步的做出艰难的选择,尽管无论怎么选,都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母亲的生命,就像手心里的一渺冷烟,我把拳头攥出血,也握不住,留不下。眼睁睁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慢慢消失,这消失的过程中她的每一次疼痛,每一滴眼泪,每一个苦楚的样子,都像一把带锯齿的刀子,一下一下把我凌迟,母亲走了,我会活成什么样子,我还会不会活下去,我不知道,我只能看着眼前,只敢看着眼前,把一辈子的生命,凝结在她最后在我身边的短暂日子里。

  晚饭后母亲在外面散步,我去买完日用品回来,看到她从停车场的暗处,一步步向我走来。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按住眼泪翻涌,我迎过去牵住她的手。我们娘俩对生活,从没有野心,母亲对于生活的从容寡欲影响了我,我们都想做个有吃有喝的普通人,过个平平淡淡的小日子就够了。然而现在,就连这天底下最平凡的活法,我们都没资格拥有了。

  下午,母亲打了止疼针,舒缓地躺在床上。这是她这些日子里,难得的清静时刻。我看着她安静的样子,就像狂风暴雨中摇摇欲碎的小船,终于找到了一个避风港,那港口的灯明明暗暗,就像母亲的生命之光,在强大的自然力量面,忽明忽灭。

  我的母亲,如果她熄灭了,我的世界,就再也不会亮了。

  

  9月24日

  早上吃完饭,和母亲在医院散步,她看到外面楼房上的月嫂广告,笑着说,等明儿你媳妇快生时,妈就先去月嫂中心培训一个月,等培训出来了好好给你带孩子。

  我看着母亲的眼神,飘向很远很远,里面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她期待着我的胳膊痊愈,期待着我娶到一个合适的女人,期待着儿孙绕床的幸福晚年。她期待着穿越漫长幽暗的岁月,阳光涌进宿命黑暗的屏障,苦尽甘来,春暖花开。期待一个明媚的日子,让她卸下透皮肋骨的负重,轻盈从容的老去。

  而我的母亲,等不到那一天了。

  在楼道抽完烟回来,看到母亲捧着手机在掉眼泪,我以为她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惶恐无措。一问才知道,她在和一个老朋友聊天,这个老朋友因为被投资担保公司骗了钱,放弃了灵宝的一切,只身去南方打工。母亲怀念着他们的情谊,感叹着这个老友的辛劳,就哭了。

  我再没有遇过像母亲这样柔软的女人,一辈子的眼泪从来只为别人流,不为自己淌。她的心,善良的就像明亮的玻璃,干干净净得照着周围所有人,却也被人情的险恶,碰出一道道深深的裂痕。

  母亲没有因为不对等的付出与回报,放弃根植在灵魂深处的品性与美德。她依然选择傻傻的相信别人,帮助别人,借出去的钱要不回来,她说别人也有难处,帮过的人反口咬她,她也只是叹一口气,说自己看错了人。

  别人对母亲的坏,母亲总是归结于自己的傻。别人对母亲的一丁点好,在她心里总会变得越来越重,成了一份还不完的情,欠着,让她难安。

  去年我在上海住院,临床的一个父亲不会给孩子洗头,母亲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去帮忙,仔仔细细把那个孩子的头发洗得干干净净。大事母亲不告诉我,可就是这样的一件件小事,却潜移默化的滋养着我。

  我庆幸我有一个如此善良的母亲,她从来不教我怎么做事,却用自己明亮的心,照亮了我的人性,让我成为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我的母亲,我的好母亲,为什么要遭到命运这样的对待?

  晚上,和母亲吃完饭散步。坐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我和她聊了2个小时。以前,10分钟就算我和母亲的长谈了,她的唠叨我总是听不进去,总是被我不耐烦的打断,而我似乎也从没在意过母亲欲言又止的脸上,那份害怕与失望。

  而现在,我恨不得把这辈子没说的事情,全都讲给母亲听。也恨不得一次听完她这辈子,那么多来不及讲给我的事。我讲着单位的趣事,母亲讲着她的往事。在母亲的讲述里,我好像回到一个泛黄的场景中,成为母亲年轻岁月的见证者。

  我看到二三十岁的母亲,马尾扎的高高的,不谙世事,却勤劳勇敢。我看到她在家里开的的老录像厅里忙碌着,擦着蒙尘的录像带,看到她在田间地头采访,蹲在谷子堆里和老农聊天,看到她在电台旧旧的办公室里,伏在茶色玻璃办公桌上审阅节目,在昏黄的色调里,我似乎穿越了母亲起伏的一生。

  母亲激荡峥嵘,青葱朴素,有笑有泪,有酸有苦的青春,就像琥珀,凝结在她的记忆里,凝结进我的记忆里。

  花园起了风,转眼,我看到清冷路灯下的母亲,头发散乱,皮肤松垮,在长椅上无力的坐着。年轻的模样像面具一样,被无情的现实摘下,她的灿烂芳华瞬间枯萎,留给我一个灰色的,生机细弱的老人。

  我的母亲,她曾经活得那样炙热辛勤,昂扬美丽。而现在,她甚至不能够体面的,和自己最好的岁月作别。

  

  9月25日

  半夜,下起了大雨,我听着医院外面的水声,突然觉得世界清冷。从看护床上下来,我对头躺在母亲病床上,我想离她近一点。

  以后冷的时候,我就再也不能依靠她了。

  母亲听到动静,起身拉住我的手,黑暗中,她的眼里像有荧光闪动,母亲说:“妈可激动,晚上都睡不着,昨天听你说你的事情,感觉你终于走出来了,以后能好好生活了,这是最近这一段,对妈来说最好的消息了。”

  这个好消息,是我骗母亲的。

  我和前女友分分合合近十年,母亲的心也一直为我们的事悬着。她以为我迟迟不找对象,是因为走不出过去,为我的状态忧心。

  2014年底,我和前女友复合,母亲特意赶来,和我们跑遍了洛阳,看房子,买房子。虽然辛苦,可我知道,母亲心里高兴,这是她的儿子离组织家庭最近的一次,她似乎能够预见到自己的儿子在洛阳,和爱的人结婚生子,过上平顺的日子。

  可房子买了,我和前女友却又因为种种原因分开了,我又成了那个让母亲放不下心的,在外游荡的孩子。我总把感情想成自己的事情,而今我才意识到,我的感情在母亲那里,是一块心病。我的那些浮幻的向往,灵魂的诉求,是虚妄无度的火,炙烤着母亲,让她为我焦心。我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厌恶自己的矫情。

  我想让母亲安心,决定编织一个谎言。前天夜里和母亲聊天时,她问到我和前女友的近况,我告诉母亲,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怕谎话太满,我特意留了空间,告诉母亲,现在只是偶尔聊聊天,还没有说要复合,一切顺其自然吧。

  可就是这样,都足以让母亲激动的睡不着了。而事实上,从我去年住院,前女友来看我一次后,我们已经断了联系,两个人在两个轨迹里越走越远,不会再有半点牵连。残缺的我,也早也没有对爱情和婚姻的欲求了,我不愿把这样的自己摆在一个任人品评的位置上,承受不必要的质疑和权衡。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也能够照顾别人,但我不想让别人以为,这样的我,可能需要被照顾。我不愿成为别人的拖累,哪怕在他们的以为中。

  这是母亲教会我的要强,让我在一个独立的处境里,维护自己的尊严。

  这一段时间,我已经不止一次骗母亲了。我骗母亲单位形势好转,绩效工资恢复了。我骗她我和前女友又有了联系,我只是想用一个个她在余下的日子里来不及推敲的谎言,构筑起我往后的生活。这生活富足安顿,美好平淡,我想让母亲知道,她的儿子,可以好好生活,会好好活着。

  母亲为我牵肠挂肚一辈子,而最后,我也只能用撒谎,来让这个操心劳命的女人安心,让她舒缓。

  对不起,是我没把自己过好。

  下午,母亲单位的同事又找她来签字,我看着母亲戴着眼镜,坐在病床上,还关心着单位的大小事务。我知道,母亲没活够,无论是垫在命河底部的辛劳,困苦,还是短暂激涌的幸福,欢娱,母亲都舍不得。

  可这河床,这浪花,却不要母亲了,她的生机就像瀑布,一泻千里,坠进冰冷的深渊,过不了多久,就成了平静的死潭,我再也听不到,母亲流淌的声音了。

  

  9月26日

  母亲中午吃了一碗龙须面,看到她能吃下东西了,我好开心。母亲从来不吃大鱼大肉,补品更是点滴不进,我知道,她不是不想吃,是在长久的清简的日子里,胃也养成了朴素的习惯,直到现在,需要吃些好的进补时,却怎么也吃不进了。

  下午,两个在医院工作的老友来看我,十多年没见,再次相逢,他们有妻有子,幸福美满,而我却满身刀口,灰头土脸。坏掉的胳膊和病床上的母亲,彻底把我打到了生活的最底端。上学时曾幻想过的故友重逢,出人头地,意气风发的模样,被击溃绞灭,我无力的和他们聊着天,放软了那根在人前不论多难,都笔挺的脊梁,我累了,认输了,没力气装了,我就这么摊开了,暴露着自己最真实可怜的模样。

  二十八岁以前,我不识人生之苦。在母亲的庇护下,我成长的缓慢而快乐,没心没肺,自由散漫,不懂得承担责任,不知道生活的难。而宿命把一辈子的厄运凝结浓缩,一股脑灌注在这两年,劈头盖脸砸进我安适的日子里,我站不起来了,我只能跪着,跪在人前,跪在人后,跪在漫天漫地的狂风暴雨里,我不能够,也不想体面优秀,灿烂光彩的活着了。

  我想活给她看的那个人,要走了。

  晚上,我犹豫再三,还是给前女友发了短信,我告诉了她实情,请求她一起帮我骗骗母亲。在感情的世界里,我从不愿以弱者的姿态回头。能保留对往日的感怀,各自在渐行渐远的路上活得好看,是我一直以来的态度。可为了母亲,我真的没有资格再念顾自己虚渺的尊严,我只想让她和母亲聊聊,给母亲希望,让母亲放心。

  前女友很吃惊,她说这两年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只能苦笑,这两年真的像一个漆黑的不透风的大铁盒,突兀的出现,把我和母亲关在里面,这大悲凌驾于任何一种世间人情,喜怒哀乐,形成一个冰冷暗沉的结界,让我和母亲离正常的世界越来越远,被孤掷在尘世之外。母亲走了,我也许一辈子会锁死在里面,走不回去,走不出来。

  命运判给母亲死刑,附带给我的,是更可怕的无期徒刑。

  前女友说她很愧疚,说如果大学时我们一路走到现在,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而我已经没有了重设生活的心绪,发生的已经发生,如果纠结于蝴蝶效应,那么人生中的任何一个选择和节点,都会带给我无尽的悔恨。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少悔恨,要承受,也要放在母亲走了以后,我要用最后一口气撑着,陪母亲走完最后一程。

  黑暗中,我听到母亲的啜泣声,过去看她,两眼泪花,她说前女友给她发短信了,我知道,母亲是高兴的哭了,她似乎又预见到儿子的美满未来,我的一丁点小事,投在母亲心里,就是巨石,让她心潮泛涌,情绪难平。

  我的母亲,就让我骗骗你吧,可气我真实的生活,不能让你安心。

  

  9月27日

  母亲今天第一次做海扶刀,因为要精准定位,她爬在冰冷的仪器上,不断按照医生的要求调整着姿势,我看着她在高高的台子上翻来覆去,心里一阵酸疼,母亲柔软的肉体,在硬邦邦的皮床上,显得那样无依脆弱,就像被扔在荒野的婴儿,用稚暖的细皮嫩肉,抵抗着刀风与针沙。半个多小时的治疗做完,母亲像经历了一场战争,被无情的机械抽走了所有精力。

  我和母亲坐在通道的椅子上,等待接下来的放疗。她无力的趴在我的腿上,闭眼休息,好像承受不住自己的身体。她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我抱着她,感觉她是那样重,好像倾泻了命里承载的太多沉兀,又感觉她是那样轻,好像下一秒就要从我身边飘走。

  母亲一直以来,都是需要我的,都是依赖我的,只是到此刻,我才意识到。她难的时候,我没有抱过她。我难的时候,也不愿接受她的怀抱。母亲张开双臂却抱空的样子,就像一个汩汩流血的口子,扎在我的记忆里,到现在,我没机会补上,也不想让它结痂。

  晚上,打了止疼针,补了一下午觉的母亲状态有所好转,她安适的躺在床上玩手机,我看着母亲在柔和的床前灯下舒缓的样子,想着,如果她能凝固在此刻,再不去面对癌痛的侵袭与折磨,我愿意一辈子,都和她永驻在这里。手拉手去医院的食堂吃饭,陪着她在花园散步,坐在长椅上和她聊天,靠在床头看她睡觉。

  我多想,我们娘俩,就这么在时间和人世之外,平和缓慢的过下去,只要病魔别把母亲带走,我愿意用任何一种方式,陪她活着。

  

  9月28日

  晚上吃完饭,拉着母亲的手在医院散步,渐晚的天色里,病人们行走缓慢,没有声音,我和母亲边走边聊,好像在一片宁静的深潭底下走着,这是每天最幸福的时光,好像外面的世界和我们娘俩无关,好像我们能走进永远。

  母亲和我讲了很多她以前的事,我都默默的记着,好像认识了一个之前完全不了解的她。

  母亲没有未来了,我只能去过去找她,好让她能陪我久一点。

  母亲告诉我,她年轻时,还有过一段当乡村教师的经历,就在她出生的小山村。因为个子矮小,学生们都不怕她,她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时,总会遭受到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的粉笔袭击。

  后来,委屈的母亲离开村子,到了灵宝市,在乳品厂找到一份工作。每天在流水线包装山楂卷。热爱写作的她,总给本地的一些报纸投稿,渐渐的,在媒体圈,母亲有了一些名气,成了一名出色的通讯员。灵宝电视台组建时,她应招进台,成了这座小县城第一批女记者。

  在电视台的岁月,是母亲生命中最华彩的部分。母亲和我讲起这段精力时,眼睛里似乎都闪着光。

  母亲告诉我,她曾经和同事骑自行车几十公里,到偏僻的村子里,采访给主席送苹果的老果农。

  她曾经凭着一腔正气,赶到外省,为收成被当地霸凌哄抢的老乡伸张正义,在遭到围堵时,凛然不惧。

  在金矿上采访时,老板们给母亲塞金项链,金手镯,都被胆小又朴直的母亲拒绝了,唯一一个没能推掉的小金戒指,却让她忐忑至今。

  在母亲的讲述里,我仿佛看到她青春的光芒,那样耀眼,年轻的母亲站在一片金黄之中,披星戴月,风雨无阻,为了一腔炙热的职业理想,在信仰简单的年代,追逐着那一代人纯粹的梦想。

  我为我的母亲骄傲,她曾那样星芒夺目,而后为了孩子,为了生活收敛光彩,在琐碎的生活里,慢慢变得庸碌无华。我看母亲时,总是觉得她普通平凡,而现在我才意识到,母亲是放下了自己灼热的向往,脱下了一身峥嵘的华装,用一种温厚朴素,低进尘埃的姿态来养育我,亲近我。

  我的母亲,曾经那样璀璨过,如今却要黯淡收场。

  

  9月29日

  母亲越来越像一个孩子,提议的东西她不想吃,总是摇晃着小手,嘴里嘟囔着拒绝。晚上在阳台泡脚,她眼神放空撅着嘴,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母亲不再高大了,她不再是那个用全身的力量扛起生活的女英雄。她终于回归到一个女人该有的样子,娇柔,脆弱,需要人保护。可惜,让她卸下负担的,不是亲人的护庇宠爱,不是命运的温和善待,却是病魔,是病魔打断了母亲的坚硬脊梁。

  而作为儿子,我从没给过母亲足够的关爱,让她从对抗艰难人生的强硬姿态中解放出来,我没能撑起生活,给母亲一张温床,让她放软,直到现在,是宿命狠毒的最后一击,让她服了软。

  母亲的年华在黑暗的通道倒流,她成了最初那个需要被爱的孩子。来世,让母亲真的做我的孩子吧,让她狠狠糟蹋我的心,拖累我的命,就像我今生对她那样,让我耗尽一生的心力,来宠爱她,照顾她,因为今生,我再也没有偿还的机会了。

  

  9月30日

  母亲的状态变得很差,在医院做的放疗和海扶刀以及各种输液调理,在顽固霸道的病魔面前,不堪一击,甚至不能拖慢它的脚步,它大口蚕食着母亲的生机,让母亲摇摇欲坠。

  母亲的意志再坚强,也敌不过各种并发症的反复凌虐,她强迫自己吃饭,可吃下去的全部都吐了出来。

  每顿饭吃完,母亲都要弓着腰,扶着墙在厕所干呕,声音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我在后面拍着母亲的脊背,心随着母亲的每一阵抽搐撕绞。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母亲的老去,最怕的就是她在晚年承受病痛。而现在,母亲还没老去,却承受着所有癌症中最痛苦的胰腺癌,我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而面对这种情况,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看着最爱的人受折磨,是比自己本身受折磨更煎熬的事情。

  我期盼的奇迹,可能不会出现了。我们娘俩身上,从没有出现过奇迹,这次也不例外。我们从不与命运为敌,也不奢求命运的礼物。我们只是安于天命,顺从活着的人,而命运却依然不放过我们。

  世上千千万万的人,我们不是大好人,却肯定不是大恶人,而这世上最残酷的惩罚,却毫不讲理的降临到我们头上。

  我已经无力去计较这是否公平,我已经认了命,服了软,承认了自己的可怜,我只想跪下来,求老天放过我们。

  

  10月1日

  强叔来医院替我两天,我回灵宝洗澡洗衣服。得知母亲患病已经十多天了,我过得就像一个行尸走肉,病魔不仅抽走了母亲的生机,也抽走了我的灵魂,我没心思吃饭,洗漱,灰头土脸的凑合度日,母亲最后的这些日子撑着我,让我不倒下,可我只是能够做到不倒下,再也不能站直了。

  十月一号,举国欢庆,在大大的祖国里,我们这小小的一家,根本不值得被注意。这能让我们彻底消亡的大悲剧,在庞大的社会中,是那样渺小和不值一提。我们是被大气氛抛弃的人,不配和多数人共享情绪,这种悲苦的疏离直到母亲走后,也会一直陪着我,我失去的不仅是母亲,还有迎合与融入人群的欲望,这热闹的世界,再也和我无关了。

  回到灵宝的家,空空荡荡,就像心里被母亲填满的那部分,如今成了窟窿,清清冷冷的灌着风。以前不论在哪,每年十一长假我都会回家,以后,我就无家可回了。母亲没了,家没了,牵系我的唯一一根线断了,我会飘向哪里,我不知道,我不敢想,我以后,再也没有生活了,甚至活,都很难。

  我恨不得一小时给强叔打一个电话,了解母亲的情况。以前放假回家,我基本很少在母亲身边,很少在家里吃饭,天天忙着和朋友聚会玩耍,不曾考虑过,母亲也有好久没见我了,她也想和儿子多呆一会儿,而我留给母亲的,却只有半夜为我开门的那一瞬间。

  而现在,我舍不得离开母亲一步,因为我害怕,就是这一步,再回头,她就会离开我。我对母亲的在乎后知后觉,甚至滞后到她快要走的时候,我悔恨我荒废了那么多的时间,那些本该陪在她身边的时间。

  在母亲身体好时,我没能和她多出去转转,她每次提议和我去家门口的体育馆溜圈,总是被我随意拒绝。我没有陪她买过菜,没有陪她逛过街,没有看过她跳广场舞,没有坐在她的身边,看过她打麻将,而现在,母亲哪也去不了了,我才回到她的身边。

  我的母亲,她的儿子只带给她无穷无尽的担心和忧虑,却没给过她应有的陪伴。母亲的生活里,一直空缺了一大部分,这本该由我来填的部分,成了她孤独岁月里再也补不上的黑洞,直到现在,它吸扯着我,把母亲的孤单和遗憾,化成我的悔恨和自责,就像无处可躲的冷利气流,把我绞碎。

  对不起,母亲,儿子走的太远,走的太久了。对不起,母亲,儿子回来了晚了。

  

  10月2日

  屋里到处都是母亲的影子。

  我看见她在厨房做饭,系着围裙,穿着浅粉色睡衣,背影胖胖的,棉棉的。

  我看见她弯着腰仔仔细细的拖地,有力而干练。

  我看见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吐槽着唱歌歇斯底里的明星。

  我看见她在卧室里侧躺着熟睡,呼吸平稳,状态安详。

  母亲的样子,她美丽而健康的样子,驻留在这间屋子里,我一呼吸,就能闻到她的味道,这味道温暖朴素,让人安心,这味道淡淡的,却又深深的,陪了我几十年。母亲走了以后,她的味道会慢慢散去,直到这屋子里只剩下中立的空气。

  我给母亲发微信,告诉她好好治疗,儿子陪你一起。母亲说,我是她治病的动力。我的眼泪又止不住了。母亲一辈子,所有的坚强和努力,都是为了我,到现在,她积极治疗,强迫自己吃饭,每天打五六针,输七八个小时的液体,她接受着这些折磨,都是为了能够赶快好起来照顾我。

  母亲的心里没有自己,我把她心里占满了,把她挤的没有位置。而我占着她的心,却从不曾走进,就让那个地方为我空着。

  我总能看到母亲落落的站在回忆里,胸前有个大窟窿,风灌过来,扑在我的脸上,告诉我,我没有好好陪过她,让她那样孤凉,寂寞。

  我对不起我的母亲,更让我绞痛的是,我亏欠她的前半辈子,她没有后半辈子让我还了。

  

  10月3日

  下午从灵宝赶到医院,推开病房的门,看到母亲卧在病床上休息。只两天没见她,却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母亲看到我回来,坐起了身子,向我伸出手,我迎上去把她的手握住,她又瘦了,脸色苍白,皮肤松垮,癌细胞每一秒都在肆意侵略,只两天时间,母亲又憔悴了许多。

  我摩挲着母体粗糙又温暖的手,真希望她体内的癌毒,能通过手的接触,全部转移到我的身上,真希望吸走她身体里沉痛的负重,真希望把我的生机全部传导给她,可是,我把母亲攥在手里,却依然无力的感觉到,她离我越来越远,这手的桥梁就像海市蜃楼,搭在那里,却过不了人,直到两岸永绝。

  我的心里压了一做遮云蔽日的大山,这山阻隔了所有的光,把我压趴在无尽的黑暗与潮湿里。我不想诉说这一切,也听不了别人的安慰,就这么一个人,在人世底下深埋的炼狱里煎熬。

  老朋友发来一张截图,是我们以前的聊天记录,我看着自己曾经发的话,尽是些肆意的玩笑,轻松的调侃。

  我真怀念曾经的自己。那个自己,从去年出事故后,就永远离开了。我再也没有发自心底的自信与快乐,再也不能恣意随性,潇洒无忌的活着。

  朋友发信息告诉我,让我挺住。我说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太大了,大到我承受不了,她说,知道我情况的人,都觉得我太难了。但她自从我出事后,从没有用别的眼光看我,一直觉得我和从前一样,该打闹打闹,该玩笑玩笑。

  我不一样的部分,全留给了独处难眠的夜晚,一个人自照。去年的事故,让我左臂失去了行动能力,随之而来的,还有永不间断的幻肢神经痛,就像麻密的蚁噬,电击,针扎,24小时伴随着我。不仅如此,我的小臂和手,每天还会爆发五六次剧痛,如同胳膊里有无数把锯齿,狠狠的拉割着肌肉组织。在外面,每一次疼痛爆发,我都把头垂得很低很低,我不想让人看到我痛楚的模样。

  在家里一个人时,我用牙叼着晾衣服,系鞋带,用脚踩着指甲刀剪指甲,用别人两倍的时间穿衣服,做大小事。我知道,我活得很难看。可这难看,我只留给自己,出了门,我穿戴整齐,干干净净,把坏胳膊放进衣兜,我努力工作,参加聚会,接受别人的玩笑,用自嘲掩盖悲凄。

  我承认自己的坚强,可这坚强,我不愿让别人知道。坚强,本就是一个带有悲剧属性的词,它积极的表象背后,总带有凄凉与可怜的色彩。被命运善待,幸福活着的人,从来不用坚强。我们说一个人坚强,证明他活得很难。我确实活得难,却只难给自己看,我用尽力气,只不过想在人前,做一个轻松生活的正常人。母亲的教育,带给我极强的自尊心,这自尊心对我来说,比坚强更重要。

  而现在,我妥协了,我真的妥协了。我就是这样,再努力也没法冲破苦难的漩涡。我告诉朋友,这两年的事情,已经不能说是倒霉了,这是宿命。只有宿命才能带来这么大的悲剧,它关乎生死,却无力回天。

  我和我的母亲,都曾活得那样轻,如今,却活得这么重。我们深陷在这泥沼,苦苦挣扎,我们不曾奢望活在云上,可现在,连活在地上的机会都没有。

  

  10月4日

  中午下楼给母亲买饭,回到病房,看到她在被窝里哭泣。我赶紧跑到她身边,问她怎么了。母亲啜泣着说,这病这么长时间都治不好,不想治了。

  我用下巴抵着母亲的头,手揉着她的头发,用谎言安慰着她。我告诉母亲,医生一开始都说了,这病是场持久战,我们要有耐心,儿子在这里陪着你。说着说着,我的眼泪也下来了,我这辈子,最看不了母亲受苦,这比苦难在发生在我身上难受几百倍。这是母亲在医院近一个月来,第一次流露出消极情绪,我知道,再乐观的人,面对这暗不见天日的景况,面对摆脱不了的病症纠缠,都会一点点被耗干,直到绝灭所有自我宽慰,保持希望的能力。

  中午的时候,母亲爆发了一阵剧痛,她用力着吸着凉气,嘴里发出痛苦的呢喃。我坐在床边看着母亲,她蜷缩成一团,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把全身的力量都透支,去抵抗着癌痛的侵袭。我想伸出胳膊抱住她,都怕这轻轻的接触会加剧她的疼痛。

  癌痛就像一个破不开的庞大熔炉,母亲被丢弃在里面忍受着炙烤,这火焰从皮到骨,灼刺着五脏六腑,把母亲的坚韧与豁达全部烧成灰烬,给我留下一个被苦痛彻底击败,龟裂的破碎的快要湮灭的灰色老人。

  下午,好转一些的母亲和同病房的病人聊天,她说,自己从上学到上班,一直安安顺顺,身体没出过大毛病,从没遭过这么大的罪,说着说着,母亲又哭了。

  母亲就像个孩子,她柔软娇弱,一辈子劳心,却没怎么受过皮肉苦。这突如其来的折磨,把婴儿般的母亲扔进了钢筋铁骨都难以扛受的酷刑中,她的细皮嫩肉,暴露在这漫天沙暴中,而这场比天灾更可怕的厄运,目的不是要历练她,而是要把她的生命,残虐殆尽。

  我的母亲,我已经不敢奢望奇迹的发生了。只是老天,你已经要带走她了,就别让她再受难了,你已经剥夺了她的生命,就求你留给她一段安详的最后时光吧,不能把所有的苦,都扔给一个人受。

  翻朋友圈才想起今天是中秋节,万家灯火里,人们都在欢喜团圆,而这世间的温暖,我和母亲是融不进去了,我们娘俩就守在这冷清的病房里,这也许是我们的最后一个中秋节了,以后这个节日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了。

  

  10月5日

  母亲的疼痛越来越频繁,每次爆发性剧痛时,听着她的喘息声,看着她痛苦的脸,我就像被利刃一刀一刀剜着。

  我甚至都想逃离她身边,因为无能的我无法缓解她的痛,母亲身边似乎形成了一个气场,把我包裹在里面,用连心的苦楚将我绞碎,我被母亲受的折磨死死闷着,喘不过气,叫不出声,她疼的每一下,都在我心上戳出一个窟窿。

  我第一次因为这两年的灾难怨恨老天。去年的事故,也许我有错,但是错不至此。我喜欢喝酒,但从不酗酒,也不任着酒兴肆意妄为。大部分时间,我都是最后送朋友回家的那个人。我恪守底线,保持理性,稳当生活,认真的对待生命,如果老天要给我教训,真的不至于,在偶尔的一次失控中,毁掉我一根胳膊。

  即便这警告来得太过沉重,我也认了,有的坎,我可以翻过去,哪怕付出的代价是牺牲自己的一个部分,我也可以凑合前行。

  可母亲这道坎,我翻不过去,释怀不了。母亲一生活得小心踏实,为人博爱温厚,周边的人几乎都受过她的帮助,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可是老天为什么要把这世间最难捱的苦难灌进她的身体里。

  如果冥冥中真的有天平衡量人的德行与品质,如果好人真的有好报,那么,母亲的灾苦又作何解释?如果命运的审判和裁决是如此无理而歹毒,那么,我不会再对它有任何敬重。

  母亲一辈子输出的善意,付出的热忱,却换来老天恶狠狠的报复。这天地间真的没有一个因果,来庇佑与温暖一个好人,反而却用最无端的残虐,来否定母亲一辈子坚守的纯良人性。

  如果是这样,那么做好人又何必呢?母亲受的难,会彻底摧毁我的性格,因为我找不到支撑自己善待世界的理由。母亲的言传身教,让我不至于去做一个坏人,但是,我再也不会是一个好人了。

  

  10月6日

  朋友一家三口来医院看母亲,母亲看着朋友可爱的孩子,死寂的眼神里好像焕发出光彩,脸上也露出难得的笑容。

  看着母亲逗着孩子,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母亲曾多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孙子啊,从前,她天天想,日日盼,每次见到我都唠叨,后来,我的不耐烦与毫无进展的生活状态,让母亲在这件事上变得沉默,她把火热的希冀压在心底,心里暗暗渴望着自己的儿子有美满的家庭,渴望着能帮我带带孩子。

  母亲对小孩的爱溢于言表,她看到谁家的孩子都欣喜疼惜,我知道,母亲是用这本该赋予自己儿孙的感情,弥补自己在长久的日子里落空的期盼。

  我是怎么样都来不及还了,我把自己过成这个样子,最对不起的人,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母亲。

  晚上,微信群里收到另一个好朋友的信息,是他结婚的事务安排。为他高兴的同时,我又感到自己的凄悲。

  我曾幻想过自己的婚礼,朋友成群,高堂上座,脑海中也闪现过狐朋狗友们闹新郎的景象。而这两年对我的剥夺,让我再没有对婚姻的欲望。仪式的高台上没有我的母亲,我也无法用双手为新娘戴上戒指,这种人生的幸福和我再没有半点相关。

  我会在一个不正常的轨迹里越滑越远,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疏离得看着这个尘世上演的千万种幸福,彻底被这个世界的人间烟火,平淡温情抛弃,我再也无法融入,也不想融入。

  母亲一走,我就和这个世界无关了。我找不到谁能拉我回来,连着我和这个人间的唯一的一根线,断了。

  

  10月7日

  今天,家里的许多亲戚来看望母亲,母亲这段时间,但凡见到来看她的人,都会涌出泪水。不知是不是察觉到病情的严重,想着这一面,或许会是最后一面。她对人世的留恋,对人的留恋,对自己在这个大大的世间小小的生活的留恋,那么多,而高高在上的命运却一点都不留恋她,如此决然的要把她送走。

  我和姨背着母亲商量她的后事,她埋在哪这个问题,我不愿去触碰,却始终要面对。母亲和生父离婚多年,不可能埋到夫家,母亲的生母从小把母亲过继给自己的亲妹妹,也就是我一直唤的舅奶,而舅奶已经离世多年,嫁出的女儿不埋回家,是我们这里的习俗。我姨说,不行就埋到她家地里,至少是母亲出生的村子,以后,家人去看她了,也方便。

  母亲一生凄楚流离,被生母送走,直到死后,才又回到她出生的地方。

  宿命的戏剧性,发生在母亲的身上,更像一个戏谑的悲剧,她的一生被放逐在外,从未得到过乡土的滋养庇护,而如今,却要被埋到一个从未认可过她的故乡。

  而想到我的温热的母亲,将会变成一堆冰凉的,高高的黄土,想到我们以后将天人永隔,我的泪又止不住了。我好像看到母亲的坟堆,孤零零的在村子荒凉的菜地里,一年四季,雨雪风霜覆盖在上面,她会不会冷,会不会饿,她的心事说不出,我也听不见。我的热乎乎的母亲,就要成为一座静默冷寂的坟。

  晚上,打过止疼针的母亲状态好转,她又闲不住的去自己打水,洗漱。她把脸洗的干干净净的,头发扎的高高的,坐在床头。母亲爱美,爱干净,这病不仅折磨着她的肉体,也考验着她的尊严。每天困顿消沉,萎靡不振的闷在死气沉沉的病房,对母亲来说,就像是一种状态上的侮辱。

  我看着母亲坐在哪里,马尾高挑,面容柔美,我的母亲,她是那样年轻,那样年轻。

  

  10月8日

  换了奥施康定止痛药后,母亲的癌痛爆发的没有那么频繁了,早晚8点口服药片,中间只用加一针吗啡注射,状态平稳许多。今天也没有亲戚朋友来看她,我们娘俩就这么平静的呆在病房,如果在这里,母亲一直能保持现况,我真想余生都和她活在这小小的病房里。

  我离开母亲的日子太长了,从初中就开始住校,一直到去外地上大学,工作。十几年了,在那么长的日子里,不敢想象她一个人在家是怎么过的。

  我多希望人生改写,让我存着如今的记忆回到以前,我一定收起自己年少轻狂的报复,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我就乖乖的在母亲身边,静静的过,长大成人,找一份平凡无奇的工作,每天都回家吃饭,晚上陪她散步,偶尔陪她出去旅游。

  直到母亲要走了,我才进一步感觉到,我以往对生活的追求是多么无聊而浮夸。所谓的职业理想和人生荣耀,和生命的陪伴比起来,可笑的不值一提。

  我在工作中算不上拔尖,但对得起自己的岗位,也曾享受过荣誉带来的快感,也曾有过争名逐利的欲望。我搏风击浪时,想着要成为母亲的骄傲,却以这样的名义,让她忍受了那么漫长的孤独。而一直以来在母亲眼里,儿子不论优秀与否,都是她的骄傲。

  我在县电视台时,母亲骄傲我是大学招聘时为数不多被选去的。我回到老家交警队混日子,文章上了市里的小报纸,母亲骄傲我会搞宣传。我被安排进她的系统工作,母亲骄傲我踏实稳重。我通过比赛进入电台,母亲骄傲我能写能播,是个多面手。

  我的平凡被母亲的宠爱点缀上了宝石,在她眼里熠熠生辉。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真的太黯淡,太普通,就是大部分按部就班,平顺活着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可在这人群之中,母亲一眼就能看到我。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我哪也不去,什么也不争,我就在母亲的身边,好好活着。我知道,她一事无成的儿子,照样是她的骄傲,就让我一事无成的陪伴在她身边,只有好好陪伴我的母亲,才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10月9日

  强叔今天来给母亲送衣服,母亲起身后,她倾着身子给母亲捏肩,捶背,坐在对头给母亲揉腿,我看着这景象,心中感慨万千。

  母亲一生感情不顺遂,遇到的男人不是骗她,就是负她,没有扛起家庭的能力与责任,母亲扛着一片天,扛得久了,肩膀越来越硬,身体越来越直,成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女强人。

  母亲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一个人,能让她柔软下来,所有和她走过一段路程的人,都在无度的从她身上索取。母亲活得独立而强硬,在她看似强势的命程深处,埋葬着一个正常女人的脆弱和对温暖的渴求。母亲没有得到过应有的保护,她的内心在长久的孤独奋战里结了茧,凝成铠甲,无坚不摧,却又瑟瑟可怜。

  直到在晚年,她遇到了强叔。这个男人曾事业有成,却遭逢挫折,大起大落的人生凝炼了他坚韧,隐忍的性格。他不善言谈,却内心火热,他粗凛刚直,却温柔腼腆。

  第一次,母亲身边陪伴的人,有了一个男人该有的样子。母亲前两年动小手术,强叔抱着娇小的母亲跑上跑下,伺候她吃喝拉撒,我去年四次住院手术,他把我当亲儿子一样照顾。平时的生活里,他对母亲满是放任宠溺。母亲是个知识分子,总嘲笑强叔没文化,每当强叔用错话,她总是不给情面的揶揄强叔,强叔也总是嘿嘿一笑,任由母亲调侃他。

  两个老人,在经历了人生的风霜雨雪后,能遇到彼此,怀着一辈子不相干的故事与酸甜苦辣,包容过去,看淡未来,不办手续,不去约束,相互陪伴和依靠,我一度觉得这是无常的命运,在人生的秋季,馈赠他们的一个温和淡暖的时节,可是,这个时节却那么短暂。冬天来的那么快,漫天寒雪猝不及防,无情的砸垮了我们这平淡生活的小小屋檐。

  中午,我叫了外卖,我们一家人支起病房里的小方桌,围在一起吃饭。这大悲苦里的小温馨,稍微缓和了我这段时间的压抑。我只是觉得,这幸福来的太晚,走的太快。我们并不追求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就是几个家常菜,一家人能有个小小的屋子,安静的吃,淡淡的过。这点愿景甚至都不用向老天索求,这是人来一世最基本,最底线的过活方式,然而连这种活法,我们都要被剥夺。

  因为止痛药的副作用,母亲沉睡迷糊了一下午,吃过晚饭,清醒的她又闲不住了,在病房转悠,嚷嚷着要给临床蒸鸡蛋吃。母亲在这小小的病房里,依然散播着她的热心,别人送来的水果、罐头,点心,她急着给大家都分分,我们带到病房的榨汁机,她热情的要帮大家榨果汁喝,外卖点的一些小菜,她也想给别人碗里拨点让尝尝,和临床病人聊天,听到人家的惨遇,她哭的比对方都厉害。

  我的母亲,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这能把人湮灭的可怕癌魔,却一点都没有染脏她的闪亮人性,她在阴仄的冰窖里闪着光,让儿子温暖,让儿子骄傲,让儿子心疼。

  

  10月10日

  天气骤凉,强叔来医院替我两天,我回洛阳拿衣服。

  推开多日未进的家门,没有猫迎过来撒娇,母亲买的花死的死,枯的枯,屋子里冷冷清清,生活的荒败残凉全部映照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母亲不在,哪里都了无生气。

  洛阳好朋友知道我回来了,开着车陪我提取公积金,面签信用卡,我以前不懂得来钱之道,对物质也没有过大的欲望,总觉得钱够花就行,有吃有喝就好,从没有借过别人钱,甚至信用卡都没用过,我不喜欢欠的感觉,哪怕是欠银行的,总觉得欠着过日子理亏。

  母亲确诊后,我四处找钱,我知道,到了晚期,这个病根本不是钱能解决的,我只是在面对这大风暴时太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好像手里攥够钱,就攥着希望和生机,因为我真的没有其他的可以倚仗了,奇迹太飘渺,上天太无情,我真的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拯救我的母亲。

  晚上,朋友说好久没见,想请我一起吃个饭。我现在的状态,真的没有心思参加任何饭局,哪怕是和自己的好友。我提不起情绪聊天谈笑,也怕自己的丧气影响别人的心情,我觉得现在的我,和所有的热闹毫不相融,我只想一个人呆着,承受这一切。

  拗不过朋友的热情与关心,我还是去了。酒过三旬,一个朋友哭着对我说,他希望母亲走后,我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他借我的钱,要我用20年慢慢还清。

  朋友从我死起沉沉的状态中,看出了我的某些念头。借着酒劲,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我知道,所谓的用20年还账,只是他挽留我留在这个世界的一个方式,而在生活冰冷的重压之下,朋友们单纯的帮助与关心,留恋和不舍,都让我觉得温暖,可是,我只能回答他,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母亲走的那天还没来,我不知道一旦发生,会对我造成怎样的冲击和影响,活不活得下去,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未知数。

  这段时间,我只能努力的说服自己活着,设想母体走后,我怎样才能活下去后,或者在洛阳继续过着萧索凉薄的日子,或者回灵宝,在离母亲最近的地方苟且余生,或者卖了房子去南方流浪,彻底脱离29岁以前的一切,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未来充满了浓郁的悲哀和迷惘,母亲是线,牵着我也放着我,母亲是梁,撑着我也护着我,母亲是灯,照着我也引着我,母亲走了,我就瞎了眼,在这垮塌的天地间无主飘零,以后会怎么样,我想不到,也不敢想。

  回到家,推开冰冷的厨房,我仿佛又想起到房子刚装修好时,母亲在灶台前做饭的情景。那时房子里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餐桌,几只凳子,一张床,可母亲炒菜的油烟气一起来,锅铲交碰铛铛作响,我就闻到了家的味道,听到了家的声音,哪怕房子里空空如也,心却被填的满满当当。

  而现在,家具都摆满了,家却空了。

  

  10月11日

  一大早去提取了公积金,然后在家里混混沌沌呆了一整天。

  我看着这个家里的一切,从看房,买房,装修,凝聚着我和母亲的那么多心血,这里也是我们对未来向往的一方小小映射。我经过了叛逆沉沦期,母亲也度过了生命中最难的日子,本以为生活会越来越好,黎明刚刚透来一点微光,却又被永恒的黑暗死死笼罩压制。

  世间那么多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式,有大难也必有小福,这是冥冥中宿命的平衡。可为什么母亲却被扔在这平衡之外,辛辛苦苦养育了我几十年,遇过了错的人,受过了人心苦,命运在该还她时不还,反而变本加厉的来折磨她,直到她再没有命来等待一个春暖花开,再也没有机会向老天索要欠她的幸福。

  我们不要这平衡了,我们不要这不公宿命该我们的福报。我只求能让我母亲活着,哪怕我们潦草度日,哪怕我们困顿余生,我只想她还能在这个世界,她还能在我的身边。

  外面雨水淅沥,屋里冷静凄清。我看着这静默的房间,想起刚入住时,虽然家具齐全,却始终生冷硬寂。母亲背着大包小包过来,不够洋气的进门垫,简单的锅碗瓢盆,朴素的被子褥子,马桶垫,老扫帚,烧水壶,枕头芯儿,她用只有母亲能想到的琐碎,用老一辈人无华的心思,把冰冷的房子布置成了一个有烟火气的家。

  我看着阳台的吊篮,想起母亲娇小的蜷卧在里面晒太阳的日子,那个冬天的阳光是那么明媚,那么温暖,我好想回到那个时刻,定格在那,和母亲静静的沐浴在暖洋洋的光里,一辈子。■

  

  由于微信单篇文章字数限制,余下部分将在《和母亲的最后55天(下)》中继续向大家讲述。

  作者 简介刘都:简书2017年的10个好故事作者,简书故事优秀作者。简书:刘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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