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七十七）｜又见夕阳叩柴扉(外一篇)

　　

　　又见夕阳叩柴扉(外一篇)

　　王慧玲

　　出小区西门南行，过郎君村，西望，会仙如黛，有果园，果园旁一爿院落，柴扉浅闭，门外，斜阳脉脉恋在枝头，桃李含苞小，春色刚上枝，过不了几天，这里就会缠绵出一片桃红李白了。走近果园，柴门内犬吠声声，炊烟袅袅，这景致把我的思绪勾回到二十年前的老家。

　　那时，我在村小学任教，陪婆婆住在乡下。老家的院门也是这样的柴扉半挂。柴扉内外，婆婆的指甲花儿开了，白的如雪、红的似霞……

　　东厢房里，“咔嚓——咔嚓”，古老的织布机唱着单调的歌谣。婆婆是织机捣缯的能手，又聪明，称得上是村里的“黄道婆”。婆婆织布时偶尔干咳，咳嗽得厉害了，就从机上下来，歇一会儿，从窗台上的白茶碗里，捏一块冰糖放进嘴里，慢慢化，冰糖利咽、败火。

　　学校与家一路之隔，下班后步行五分钟就到了，听到柴扉开启的声音，婆婆就停了梭，走出厢房，我俩一边做饭，一边拉呱。婆婆熬粥，我择菜。人老了，怀旧。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过去。婆婆年轻时是村里公认的俊姑娘，爱俏。她说，谷雨前后，栽瓜种豆，还要种花，紫茉莉、鸡冠花、大丽菊……种的最多的是凤仙花，也叫“女儿花”，婆婆叫它“指甲花”。指甲花盛开的夏夜，选品相好的花几十朵，放在捣蒜的臼里，掺上少许明矾，捣成花泥，晚上，洗了身子，只待睡时，坐在葡萄架下，把红紫的花泥敷在指甲上，绿绿的扁豆叶包了，用棉线捆扎好，安静睡去，一夜浸染，明早起来，指甲就红了。七月七，全村未出阁的姐妹们都来请她染指甲，一边染，一边在葡萄架下等着听牛郎织女的悄悄话，直等到夏雨淅淅沥沥，打得葡萄叶啪啪响，女孩们才慌了脚丫子，四散而去。染了红指甲的女子得了美，也易得爱情，得了爱情的女子，就有了天下和江山。每当说起这些事，婆婆白皙的脸上就开了一朵金丝菊，每一片细长的花瓣里藏着淡去的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苍凉。我懂，婆婆又在想她的真命天子。

　　

　　公公毕业于山工大，文化人，平反右派，是婆婆眼里最有魅力的男人，没有之一。他们一生粗缯大布裹生涯，日子过得很艰难。生育了六个孩子，把三个儿子培养成了大学生。儿女们工作后各奔东西，公公得了癌症，早婆婆五年去了天国。下班回家，我常常看到一幅画：夕阳西下，柴扉半开，一缕炊烟袅袅升起，柴扉前，婆婆守望儿女们归家的身影，被拉得很长。“谁念西风独自凉”，婆婆的孤独藏在心里，藏在眼角眉梢，却从不说。

　　后来，婆婆的儿女们在城里安了家。婆婆在滨州五儿子家住了一月，给儿媳伺候月子；在济宁四儿子家住了一年，照顾孙子，孙子上学后就回来了。儿子好说歹说都不去了，说那高楼太严实，闷得慌，她要守着和公公一起打拼来的江山。

　　那年秋天，婆婆非要织布，其实，她的日子已经不需任何辛劳就可以过得很好。咳得更厉害了，还总说没事。我和丈夫陪她去县城医院透视，肺部有阴影，去省城医院做了CT，结果令人骇然，肺癌。两个疗程的化疗后，做了介入手术，很成功。以为婆婆会闯过那一关。熬过了那个冬天后，很健硕的一个人，瘦成了一副骨架。过完年，正月二十，乌云笼罩在柴扉内外，一场大雪从天而降，落满了婆婆经营了一辈子的家园，婆婆像一片枯叶，在飞扬的雪花中飘离人世，追随了她的天子去。

　　二十年，弹指而去。婆婆早已随她的凤仙花一起化作了春泥，婆婆走后第二年，我们也搬离了老屋，没有人气养着的柴扉院落业已垂垂老去。今天，在这个叫郎君的小山村，桃林深处，又见夕阳叩柴扉。婆婆慈祥的音容、温婉的声音，仿佛浮现在柴扉深处。

　　海棠深处

　　办公室一同事，教语文，资深美女，五十有一，不高不矮的个子，不胖不瘦的体型，不温不火的性情，不卑不亢的气质，稳重又单纯，有趣得很。

　　美女乳名“海棠”，学名中有一“红”字，人风趣爱说笑，所以老少同事极少称呼她老师，私下里皆喊她“红海棠”，听起来像艺名，她喜欢，偷着乐，自嘲说自己成了大众情人。

　　闲来无事时，我俩喜欢说悄悄话，心和心之间用真诚铺一条路，她说说她的苦乐年华，我诉诉我的茶样人生。

　　一天，海棠自述了她的恋爱史。

　　三十年前，“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的时节 ，村外一片海棠花木林，林中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劳作，窥视海棠深处那个劳作的帅小伙三四次，心里的桃花就开了。海棠怕别人把小伙抢到手，每日里忐忑不安，小鹿撞胸，挨到夏天，自家园里的甜瓜熟了，四四方方的一块花手绢，上绣一朵海棠花，用香胰子洗了，包一个熟透喷香的面甜瓜，羞羞答答地塞给小伙子，一句话不说，脸上两朵海棠红，然后快速跑开。面甜瓜成了糖衣炮弹，隔三差五地轰炸一次，小伙子被炸晕，成了俘虏，秋后就去帮海棠爹耕地、耙地、耩麦子了。

　　我说“羡慕、嫉妒、恨”时，海棠总是嗤嗤地笑，满足而幸福。

　　她问我这半辈子最遗憾之事是什么？我答：“我没有面甜瓜。”然后，我们相视哈哈大笑。

　　我生性自卑，没主动送出自己的“面甜瓜”，此生之恨。

　　周国平说：所谓人生之恨，不过是形形色色各色人等所遇所见各式各样的感叹或遗憾罢了。

　　1940年的旧上海，一个韵致女子寂寞如海棠，穿旗袍绣鞋，斜倚在藤椅上，桌上一卷《红楼梦》，一盆盛开的海棠，楼下飘来老阿婆炖鱼的鲜香，她不仅掩卷而叹：人生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此女子就是聪明通透的张爱玲，民国一代才女，才情若海棠般艳丽，却被爱情眯了眼。爱了就爱了，只是伤了心。也许她不该爱胡兰成，也许后来明白了她爱的其实不是那个滥情的男人，只是那个男人正好装了她的相思梦，所以留下一生之恨。

　　不是小女子多愁，恨无数，古今一干大男儿的恨也不少：李煜“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苏轼望月叹“此事古难全”，岳飞“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一曲曲长恨歌，道不尽的酸楚和不愿为人知的遗憾。

　　谁的人生无憾呢？

　　无眠的夜，与入静的秋夜，抬头看凉月洒清辉，万千心事，于心底。

　　原本素昧平生，一次偶然因参加一次有关写作的聚会，与他在饭桌上相遇，他在桌这边，我在桌那边，隔一段距离相望，被他相貌的堂堂，眉宇间的英气吸引，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熟识后喜欢他的沉稳、有趣而品行高尚，喜欢得不得了，日子满地生辉，梦中笑醒，平生第一次，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发乎情止乎礼，不是面甜瓜能及的，就算有花手绢，又当如何？只在心里无数次闪过他的名字，只用眼睛无数次抚摸他伫立青草地上的照片，至心境焦灼，一塌糊涂，心花一瓣瓣凋谢逐了晓风。世间人和事，错过便是无缘。

　　把这档故事说于海棠听，她说：人生无憾就不是人生了。月有盈亏，人有悲欢。不虚此生才有味，哄好自己，不自找别扭，你有趣世界就有趣。

　　大家都说海棠是尘俗中的高人，心中有沟壑，藏而不露。何为高人呢？大约就是于无趣的生活中活得有趣的人吧？

　　作者简介：王慧玲，邹平市魏桥镇里八田小学教师，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协会员，滨州市儿童文学创作委员会委员。作品散见于《教师报》《校园文艺》《山东教育》《滨州日报》《西部散文》《梁邹文化》等报刊，著有散文集《黛湖清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