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故乡的“死亡”,我们越来越习以为常

时间:2019-12-02  点击:
手机版

  本文写于2018年2月,2018年3月首发于单向街书店(微信ID:onewaystreet2013)。

  

  “看媳妇”带来了新的年味

  “走哦,去看张 X 的媳妇咯。”

  在奶奶的吆喝下,大家信步往村子那一头走去。我也跟在队伍后面,准备去看看热闹。大年初三的清晨,微风细雨中,人们似乎比除夕夜团年还兴奋。

  按辈分,张 X 是我的长辈,我应该叫他叔,但他年纪比我小几岁。说是看他媳妇,其实他并没有结婚,他只是带他女朋友回来正式见家长。他家里可高兴坏了,年前就给大家说,要见见这个未来的儿媳妇。过年回家,家家户户都在催婚。这时,如果有人带情侣回乡,不只是那一家的家长,整个村里的人都会为之欣喜不已。甚至可以说,在大家纷纷感叹年味越来越淡时,村里人相约一起“看媳妇”这事,带来了新的年味。

  让我还觉得年味颇浓的,是腊月二十九那天,村子里的人聚在鱼塘边,看几位中青年壮力捕鱼的情景。鱼是村里集体养的,养了整整一年,就等着过年时收成了。早在前一天夜里,人们就开始抽塘里的水,水抽完一大半后,再用渔网兜鱼。在塘边围观的老人小孩,看捕鱼者从鱼塘这边走到那边,又一遍一遍来回。等看到一条条被运上岸的鱼活蹦乱跳,肥美之极,鱼塘边就更热闹了。寒冬腊月,村里又迎来丰收的喜悦。

  

  鱼塘边

  我们与故乡有各种联系方式,死亡是其中一种

  然而,正是在这个鱼塘,两年前还发生过一桩意外。那年夏天,村里一位老婆婆傍晚到塘边淘洗红薯,不小心掉落水中淹死了。那是在鱼塘修成以来,唯一的一次意外。想到金宇澄小说《繁花》里离奇又充满童话意味的情节,绍兴阿婆和蓓蒂变成金鱼,消失在黄浦江里。“普希金讲的金鱼,是上帝。”

  

  《繁花》作者: 金宇澄;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年: 2013-3-1。点击阅读原文购买。

  如此想来,村里丰收的那些鱼中,会不会有那位遭到意外的老婆婆?她在鱼塘里游了一年,终于等到过年和家人团聚的日子……

  我们和故乡有很多种联系方式。对我而言,死亡是其中一种。

  上大学的时候,每周我都会往老家打一次电话。奶奶在电话里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村里最近发生的事情了。比如有人结婚,奶奶会谈到新娘的长相、新郎的身世、婚礼的热闹程度,甚至宴席的好坏。等到后来,奶奶在电话里不断向我通告一些死亡的讯息:村里有建筑工人在施工时出了事故,不幸丧生;有老人卧病不起,面对死亡痛苦挣扎;有中年人查出癌症晚期,无奈只能等死……在奶奶的叙述下,村里突然充满了好多死亡的意象。而且,奶奶对那些人的描述非常细致,具体到他人死时的脸色、声音和气味,疼痛的叫喊,决绝的沉默,这让我感到无比惊讶。

  这次过年回家,同样如此。腊月二十七夜里我回到家,家人嘘寒问暖间,我又听见远处山上传来绵延的哀乐。我问奶奶,是不是又有人死了。奶奶说到那人的名字,陌生又遥远,我便没多了解。对于死亡,常年在外的我们,已经愈发习以为常。

  

  村中的留守老人

  但死亡的距离仍是很近的。我六十岁的大奶奶,几年前她患上乳腺癌,迫于经济压力,当时她放弃了化疗,如今癌细胞扩散至全身,已经卧病不起。据说,半夜睡不着的她,常常用拳头使劲敲着墙壁。那咚咚的声音里,分不清是对生的渴望,还是对死的恐惧。村里王婆婆的二女儿,今年不幸患上了胰腺癌,她不过四十来岁,有两个孩子,大的还在上大学。大家都说,她之所以患病,是她的丈夫在造孽。她的丈夫赌博成瘾,在把存款和面包车都输掉后,他逃离家乡,直到听说妻子患了癌症才回来。而为了治病,这位中年女人只得把镇上的理发店门面卖掉,理发店的那些转椅,如今都搬回了村里王婆婆的家里。如果不知背后故事,看到王婆婆家中这些转椅,肯定会觉得莫名其妙。王婆婆也是苦命人,十多年前死了大女儿,前些年又死了儿媳妇,现在又身处可能失去二女儿的境地。我奶奶说,前段时间,王婆婆整天哭成泪人儿,眼睛肿得像鸡蛋。

  接踵而至的厄运,使得宗教在乡村的影响逐渐扩大。去年,我妈妈在外地骑电瓶车摔伤,老家有亲戚便劝她信基督教,每天早上起来磕头祷告,求神保佑。那会儿我才知道,原来村里不少老人都开始接触到基督教。当然,这也是近几年才出现的事情。但他们其实算不上严格的信徒,也没有固定的礼拜时间和仪式。他们对基督教并无太多深入了解,只是把基督当成一个可以保佑他们的神。与其说他们是在信教,不如说是信神。而且,当家里真出现什么灾祸,人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会第一时间去找八字先生,期望从算命先生那里找到规避厄运的方法。

  

  但或许由于过年吧,疾病也好,厄运也好,这些伤痛都自动隐藏起来,被节庆的氛围所覆盖,最后甚至以调控、苦中作乐的方式呈现出来。

  譬如,过年期间,在全家人回忆往事时,奶奶雀跃地谈到爷爷生前的一些事情。她还说到,在爷爷去世一段时间后,有一回她在河边洗衣服,山那边的人赶路时撞见她,一脸惊讶,问:“不是听说您死了的嘛?”我奶奶则哭笑不得,回答说:“我还活着的哩!”又譬如,村里现在最年长的老人已经快九十岁了,身体还很硬朗,就是耳朵不怎么好使。我二爷爷有次和他开玩笑,让他要活到曾孙娶儿媳妇那天,吃了喜糖倒头就死。只见这位长辈连连摆手,说:“活不过哟,活不过。”

  留守中年:他们会是死在老家的最后一代人

  人的故去背后,也是土地开始沉睡的过程。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农村外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留守村里务农的老人年纪越来越大,最后村里种的地、产的粮食自然也越来越少。以前,农忙时节,老人们都会请村里一对兄弟来帮忙做活。这对兄弟年轻时也到过沿海城市打工,后来回到家乡,替村里的家庭干苦力,以此维系生计。很多年来,他们兄弟俩弥补了很多出门打工的儿女本该为家乡付出的劳动。但从今年开始,他们也不再为大家干活,正式“退休”了。我也才知道,原来他们都五十岁了。而与他们差不多年纪的人,几乎都没有待在老家。而当这些在外打拼的中年人过年在一起聊天时,几乎都笃定地表示,今后他们会是死在老家的最后一代人。

  所以,如果让算命先生预卜他们这一代人的命运,会得到怎样的答案?他们会“变节”吗?“变节”是好事还是坏事?

  如果预卜我们村呢,又是怎样?可以直观地发现,退耕还林政策的执行,让越来越多土地成为林地。在我们这个沿着省道建立的村子,过去人们要到公路两边辽阔的山地劳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河边,在山上,在田野,我度过了无数漫长又难忘的童年时光。现在,山地成了茂密的山林。小时候,我与同伴相约到山上爬电线塔。你占这个山头,我占那个山头,等爬上铁塔,用石头敲击,彼此呼应。今年我们再次爬山,铁塔周围全是耸立的树木,到达山顶的路也辨不出清晰的模样。

  

  与传统农业相对应的是,这几年不断有外来人员到村里探寻多种营生。最早有人租得村里大片农田来种植大棚西瓜,那年夏天,村里家家户户都能买到便宜又好吃的西瓜。关于那片西瓜地,我还听我弟弟说起一件轶事。两年前他上初中时,同寝室的同学曾在夜里翻墙离校,骑着摩托车从镇上来到我们村的大棚西瓜地偷西瓜,然后运回到宿舍给大家吃宵夜。不过,西瓜生意并没有维持很长时间,老板亏损过多就走了,现在还留下被风吹得乱蓬蓬的西瓜地。去年,又有人在河边租下田地种植火龙果,村里的老人都来这里除草干活,工钱一天五十块。据说火龙果的生意还不错。

  此外,工业的触角也伸入到乡村。过年前夕,同学开车载我到临近县城的高铁站接人,在快到高速公路的时候,我看见山路两边的房屋全被拆除,一路开过,如临地震灾后现场,狼藉一片。之后才知道,这是因为当地正在兴建一个工业园区。

  

  时代正在改变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对,就是时代。过年在家,无论在饭桌胡侃,还是日常的闲谈,“时代”都成了大家随口提及的词汇。甚至当大人谈起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来规劝小孩儿听话懂事时,小孩儿也会以“你们那个时代不一样”为理由搪塞过去。时代,多么宏大又笼统的词汇。但或许也只有这个词汇,能够被大家用来描述无论是眼前还是一段时期以来的生活。

  的确,乡村和城市都在经历着一系列的变化。其中,有共时的变化,也有滞后的变化。借用一下费孝通关于差序格局的比喻,中国的变化一层一层荡开,在城市和乡村分别引起了不同的水波波纹。所以,不管是外出工作,还是春节返乡,都是一圈圈波纹的交汇。

  我们村还有一对兄弟,哥哥三十多岁,弟弟二十五不到。哥哥早年在广州替人收保护费过活,出事后被判刑两年监外执行,前两年他娶了个陕西老婆回到村里,再没有离开过家乡。弟弟也是很早就出去打工,在工厂上班的他,有一回被叫去帮朋友出头,不料将人打成重伤,前两年才刑满释放。

  时代的水波,生活的涟漪。

  离开家乡的那天,大年初四,天空依然飘着细雨。搭上去往县城的大巴,我旁边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一身行囊,估计也是外出务工。车刚开没多久,只见他从包里拿出一小型音响,放起了广场舞音乐。合着汽车引擎的声音,音响里唱道:

  别把我的梦带走

  别把我的心带走

  要走就把泪儿一起带走

  要走就把痛苦一起带走

  我仿佛听到乡村以及仍然坚守在乡村的人,对这个“时代”的心声。

  而我转头看身旁的中年人,他脸朝车外,毫无表情。

  热门文章

  纺乡记丨用文字纺织故乡

本文标签: 天竺少女广场舞 情网广场舞

上一篇:张艺兴化身“张大爷”,混入人群与大妈跳广场舞,太有b
下一篇:老年朋友如何防范邪教

街舞资讯热门